侯府在武陵山上有座别院,此处也是帝王到此巡狩的行宫所在。这座依山就水而建的行宫别院绵延数百里,房屋庭院众多,规模宏大,布局精巧,其中要数侯府世子章茆自己画图扩建的那座鞠城最是独具匠心。
时下男女皆爱蹴鞠,这座扩建新修的鞠城分男女两个赛场,是城中贵女公子颇爱的消遣玩乐之所。
男女两座鞠城的规模相差无几,皆是一处用四面围墙围成的四方场地,场地四围插花种树;又在场地的东西两头各挖六个半月形的鞠室;南面的高台上建有楼阁式的看台。两座鞠城的看台有飞廊相连,台上看客可自由穿梭其间。
男儿间的蹴鞠犹如两军对阵厮杀,对抗十分激烈,双方各十二人,六人看守鞠室,以便阻挡对方在场地上的另六人将毬踢进己方鞠室。
每场比赛,自会有判官判定输赢、施与赏罚。
而女子间的蹴鞠戏却全然不同于男儿,她们更爱两两成对,踏鞠起舞,奏琴相和,多了些风流意趣。
***
章怀春知晓郑纯今日被堂兄带到了鞠城耍乐,碍于男女有别,她不好明目张胆地前往男儿的场地观赛,只能先往女子鞠城寻她的三妹妹章叹春。
这个妹妹是她一众姊妹里最活泼好动的,常年不爱跟着姊姊们逗趣耍乐,只爱跟着堂兄和明桥骑马射箭、击毬蹴鞠。虽年仅十二岁,马术箭术皆已十分娴熟,马上击毬、地上蹴鞠之术丝毫不输同龄儿郎。
章怀春登上女子鞠城的看台时,这台上已坐满了妇人淑女,她阿母亦与城中的权贵夫人们坐在一处看底下那些年轻女娘蹴鞠游戏,在袅袅茶烟里有说有笑的。
而在章怀春看来,这些夫人饮的是茶,说的却是姻缘。
她几乎不用细细打问这些人在她来之前在说谁人的姻缘,只看众人看她时那暧昧探究的眼神,便知她们在说她的姻缘。
此时,她无疑成了群狼环伺下的猎物。
她与看台上的众位夫人女娘们见过礼便在席间屈膝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的女子鞠戏;而她的目光始终追随在场中那道身形娇小却身手矫捷的侯府三女公子身上。
这小女公子虽年幼,气势却不输场中比她年长许多的女娘们,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好似那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小女将军,让人忍不住为她呐喊喝彩。
她正看得入神,那贵夫人座中忽有人笑着打趣着她:“今日是个好日子,蝶儿都是成双成对的,城里城外的儿郎皆在这儿,大女公子可遇上了心仪的如意郎君?琇莹再过两个月就要出阁了,你与她一般大,可不能落在她后头太远。女儿家的青春只有那么几年,你不能白白耽误了!”
这说话的正是金琇莹与金霄的母亲。这夫人是朝中位列九卿的大司农曹公的独女曹氏,如今是武陵郡内大富商金飞的妻子,曾多次在她阿母面前表明结亲的意向。
因阿父阿母膝下无子,只有她姊妹四个,她身为长女,阿母便欲留她在家,为她招婿。
阿母以此为由拒绝了曹氏多次,曹氏许是觉得丢了面子,每每见到她,都要打趣揶揄她一番;见她至今也未招到夫婿,更是要讽刺挖苦几句。
章怀春是个菩萨性子,任旁人如何用言语诋毁辱骂她,她只当没听见,鲜少与人争论置气。即便一旁的阿母对曹氏的话露出了几分不满,她却仍是一副含羞带笑的模样,自我解嘲道:“我这个人中看不中用,是个绣花枕头,怎能同琇莹姊姊相提并论?若这辈子也招不到一个如意郎君,那是我的命,我只能认命,总不能去抢。”
曹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因被这章家的大女公子戳到了她年轻时候的丑事,一时羞愤交加,在这样的场合,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再自讨苦吃。
而座中的其他夫人们见识到了这大女公子绵里藏针的功夫,也没心思在她身上打那结亲的念头,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话语。
这些夫人们识趣,座中却总有没眼色的年轻女娘,故意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阴阳怪气地问:“这阵子,城中一时在传表姊要入宫为后,一时又在传表姊要招婿入赘,我还听说姑母特意请了媒人帮忙相看呢,只是没两日就没听到这样的风声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怀春一看是舅父家小她一岁的徐遥表妹,便知她是故意说这话欲将她架在火上烤,并未回应她,只对她报以清清浅浅一笑。
徐遥最是见不惯她这副模样,冷冷道:“章怀春,你别仗着太后喜欢你,就敢这般目中无人!太后是我姑母,与我同是徐家人,你说到底不过是个外姓人,凭什么能代替我入宫?我知道你阿父阿母早就替你选了个男人藏在家里,既然已经有了男人,你怎么还敢朝秦暮楚?侯府的大女公子就这般不要脸皮么?”
章怀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丝毫不为她这番话而恼,反而温温柔柔地问了一句:“今年宫里大选秀女,舅父与外大父同意你入宫么?”
徐遥怔愣了一瞬,似被戳到了痛处,有些恼羞成怒地怒目瞪视着她,梗着脖子道:“我徐家好歹是皇亲国戚,何须要和那些女子去争去抢?她们即便通过了一轮轮的考核,顺利入了宫,这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表兄。我只要想入宫,不管我阿父与大父如何阻拦反对,我总有法子入宫,让表兄青睐于我。”
少女怀春,其情可怜可哀,又可敬可佩。对于这个表妹的少女情思,章怀春多少能感同身受,只因认清了帝王的多情与薄情,不愿这个骄纵蛮横的表妹栽跟头,便好心提醒道:“帝王有后宫佳丽三千,即便你能得他青睐,他也不会只钟情你一人。入宫一事,你要慎重。”
徐遥冷嗤:“你是怕我入宫之后会夺了你的宠爱吧?”
章怀春见她似魔怔了般,也懒得再规劝。
在她与徐遥谈话的间隙,底下的鞠戏已分出了胜负,她家三女公子不负众望地拔得了头筹,那落败的却是以明家庶女明铃为首的一方。
说起明家的这位庶女公子,章怀春因与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对这个只比自己早两个时辰出来的女公子总怀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感情。
这女娘亦是明桥二舅父膝下的女儿,生性沉静内敛、不苟言笑,琴技精湛,武艺高超,更有一张惊世容貌,有瑛瑶之质,颇得其父之心。
明家也与侯府一般,虽门庭阔大,却子嗣单薄。然,在子嗣一事上,承袭侯爵的侯府对府中男丁并无太深的执念,武将出身的明家却须有男儿上战场;战场生死难料,稍有不慎,便会殒命。若子嗣不兴,明家将会后继无人,偌大的门庭亦会轰然而塌。
明家祖辈世世代代镇守凉州,后天下大乱,新莽篡汉,明家先祖举家投奔世祖,建国有功,封一品大将军;又因荆楚一带蛮子猖獗,世祖便让明氏一家镇守武陵郡。
至熹宁年间,楚蛮之乱也未彻底平息,明家长房的一对父子常年驻守在外,将军府的事务皆由二房明骥在打理。
为了子嗣,明骥娶了夫人典氏后,又连纳了两位如夫人,三位夫人诞下的皆是女公子,并无一个男丁。明骥许是知晓自己命中无子,遂将同胞妹妹的遗孤抱养在膝下,让其随母姓入了族谱,待这外甥比他最爱的女儿还亲。
而这享有“武陵第一美人”之称的明家女公子,亦是城中许多儿郎魂牵梦绕的心上人,她却独独钟情于临沅侯府的世子。两人志同道合,自小的情分,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似的人儿,却终究抵不过父母之命。
章怀春见识过明铃的武艺,不相信这位武艺超群的女公子会在鞠戏上输给她年幼的三妹妹。看着明铃在一片欢呼喝彩声里默然离场,章怀春忽然发觉她的背影是如此孤傲又冷寂。
***
章怀春待人有善心,却并不热心,哪怕对待家中的姊妹,她心里爱她们,情绪总是内敛克制的。
因此,在章叹春香汗淋漓地穿过人群来到她身边、眉飞色舞地向她说起方才的那场比赛时,她的言语态度并不热情,笑容始终清浅。
“可有受伤?”她关切问,“那毬皮实得很,你之前踢不好,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总说脚疼,这回脚疼么?”
章叹春向她翘了翘脚尖,展示着那双崭新的鹿皮靴,眼里盛满了星辉,笑着摇头:“这是阿兄送我的新皮靴,可厚实了,里头软乎乎的,毬踢在脚上一点儿也不疼!”
她似仍沉浸在方才的比赛里,有许多话要说,若不是阿母提醒身边的青楸带她去换身衣裳,章怀春也不知她何时能止住话匣子。
这边的比赛落下了帷幕,看台上的人也渐渐散了,有年轻的女娘们又结伴往男子鞠城的看台上去了。
章怀春很想去见见郑纯,但那头毕竟是男儿的场地,她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近身交谈,又不甘心只是远远地望着他。
踟蹰间,她忽见堂兄穿过那条飞廊,兴冲冲地朝她这边的看台飞奔而来,神秘兮兮地在她头顶低语了一句:“我们那头要再来一场比赛,我好不容易说服郑郎君来当判官,但他不懂规矩,妹妹要不要去做个副判官?”
章怀春满心狐疑:“你们那头那么些人,阿兄为何偏偏寻我们这两个一知半解的人来做判官?判错了,又当如何?”
章茆直言道:“你真不明白我的用意么?我这是在为你们牵线搭桥啊,也好断了那些想要打你主意的人的念头。你不知道,这郑郎君可真是一块宝玉,之前带他见了阎存仁那帮书呆子,他的诗赋可是狠狠压了他们一头,可给我们侯府长了脸了!”
章怀春却觉得郑纯将将来此地,不宜太露锋芒,行事低调些总归好一些。
章茆见她始终沉默着不表态,有些忐忑:“妹妹去做这个判官么?”
章怀春道:“我不愿见太多人。阿兄能否在看台上替我们辟一处清净的地方?”
“此事不难!”章茆喜道,“我这就去安排,妹妹稍待!”
因为人物较多,各个世家间的关系又是错综复杂的,前期的人物背景铺垫会有些长,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蹴鞠场中女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