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纯的字朴拙浑厚,颇有大家风范。
章怀春一字字认真看着那竹简上的文字,能从这些文字里看出郑纯的用心,她的心也因他的用心而变得欢喜舒坦,被她生生掐断的情丝隐隐有了冒头的趋势。
她内心欢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淡淡瞥了一眼给她送来这编书简的秋香,笑得疏离客气:“郑郎君这书抄得极好,请你替我向他道声辛苦,也请他保重身子,让他不必急着誊抄余下的手稿,慢慢来。”
秋香有自己的心思,毕恭毕敬应下她的话后,又犹犹豫豫地说:“徐公的那些手稿,郑郎君已通读了一遍,他似是很喜欢徐公的这些手稿,很想向女公子请教其中的奥义道理,只是怕贸然前来会再次被人拦着不让见女公子,因此也不敢前来请教……”
章怀春听她这话说得蹊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来我这里的客人,我从未让人拦着,我更是不知郑郎君曾来过我这里,你何出此言?”
秋香自然不敢说实话,模棱两可地道:“许是婢子会错了意,一心以为那位夫人与郑郎君那日一早是要来这里探望女公子,原来并不曾来过这里。是婢子逾矩妄言了,请女公子恕罪。”
章怀春却追问了一句:“你说的是我双脚受伤那夜后的翌日早间么?”
“是。”
章怀春双眉微蹙,抬眸静默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垂首而立的婢女,许久才对她缓缓笑了,随手将手中的那编书简递了过去:“告诉郑郎君,他若真对那些手稿有疑惑不解之处,我很乐意与他说说自己的愚见。这编书简你还是拿回去,等他将那些手稿誊抄完了,再拿来我过目。”
秋香忙不迭地将这书简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与她行了一礼便离开了一庭芳。
章怀春自然也知晓这婢女的那些话并非是郑纯授意的,至于秋香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她并不在意。只要知晓郑纯当日也曾来探望过自己,她心底对他的那一丝怨气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之后的时日里,郑纯果真将心中疑惑写在了竹简上,她也将自己心中的愚见以同样的方式写了下来,而秋香已然成了两人之间的传信人。
青楸真心不愿意这大女公子将满腔真情耗在了郑家儿郎身上,然而,章怀春对她的态度分明冷淡了许多,何况女君也对两人的这般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深知人微言轻的道理,也不愿自讨没趣地劝说了。
***
初夏时节,侯府花园内芳草斗艳、奇花争香,园内处处开着似锦绣般的各色牡丹,红的如丹似火,白的似冰若银……这一簇簇花儿花色/欲燃,玉笑珠香,艳冠群芳。
徐知春不欲辜负如此美景,便欲邀城中的夫人女娘们来家赏花吃茶。因章茆已前往了江夏,章怀春又行动不便,这赏花宴她也只能请章咏春和闵氏帮着安排。
赏花宴是妇人女子间的聚会,章怀春因坐卧不便,见过前来赴宴的诸位夫人女娘后,便坐着双轮车择了处清净无人的山石后静赏这满园花色。
因章咏春得招待年轻的女娘们,金琇莹因身子抱恙也未能来赴宴,章怀春在此赏了一会儿花,已然没了兴致。
久坐使她浑身酸疼,她如今已能靠着手杖平稳行走,便想借着手杖随意走走,却不欲让青楸跟着。
青楸虽不放心,但这位女公子近来的心思愈发令人难以捉摸,她劝说无果,也只能由着这位大女公子了。
***
章怀春知晓郑纯今日也抱恙在家,支开了青楸,她穿过花海后那片绿意葱茏的柿林,跨过一座石桥便入了西跨院。
今日,闵氏与这院中婢女皆去了花园,这西跨院也只有郑纯一人。
在初夏的习习清风里,章怀春一眼便看到了那端然坐于屋檐下专心看书的郎君,日光在他清冷周正的脸上洒下了斑驳光影,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声从他胸腔内溢出,使得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似泼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层层红晕竟比花园里的红牡丹还要艳丽。
章怀春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郑纯只是微微偏头便见到了拄杖立于院墙阴影处的她。他似有些震惊,放下书简便起身朝她稳步走来,与她隔了一丈的距离向她行礼道:“某见过大女公子。”
章怀春有许多个日子未曾见他的面,亦未曾听到他的声音,乍然与他这般相见,她心潮难平,即便想要极力克制,她回应他的声音仍有些颤抖。
“郑郎君不必如此多礼。”她笑得清浅温柔,“此番冒昧来访,不知是否扰了郑郎君的清净?”
郑纯不敢抬目直视她的眉眼,垂着眼帘恭敬答道:“女公子此番来访,某受宠若惊,算不得冒昧,只是不知女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他这客气疏离的态度令章怀春很是不满。她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不辨喜怒地问道:“我脚伤未愈,不能久站,郑郎君不请我进屋坐坐么?”
郑纯愣了一瞬,虽不敢与她独处一隅,终究是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却也不敢将她请进屋子里。他从屋内搬出了一张矮床,以便她能垂足而坐。
因怕日头晒人,他只能将矮床放置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自己铺了席在一旁侍坐。
他也不知章怀春平日里爱吃什么样的点心,而他这院中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点心,他也只能将丁香今早煎炸好的鱼饼拿出来待她。
章怀春其实并不爱吃用油煎炸过的吃食,浅浅尝了两口便放下了。
郑纯也看出这鱼饼不合她胃口,歉然道:“不知女公子今日会来,这里也没准备什么点心,怠慢了。”
章怀春笑道:“郑郎君其实不用如此招待我,我来你这里也不是为了讨一口吃的,只是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我来时听你似有些咳嗽,你也不曾请医工来替你诊脉,郑郎君若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你看看吧。”
郑纯不想她是为了他的病才来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也有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自心底冒了出来,让他忽然不敢直视她太过温柔慈悲的目光。
他害怕心底那因她滋生而出的情绪,只能拒绝她的好意:“我的病并无大碍,吃药好好养两日便好了,就不麻烦女公子了。”
章怀春见他总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觉得甚是无趣,凉凉笑道:“那便是我多管闲事了,我也不留下来扰了你的清净,这就告辞。”
她起身起得急,手杖还未拿稳便一个趔趄向郑纯的席上栽去。所幸郑纯离她离得不远,双目又一直放在她身上,见状已是眼疾手快地直起身扶住了她的身子,却又被她猝然摔下来的力冲撞得跌倒在席上。
***
这一变故让他的心狂跳不止,又因章怀春整个人都扑在了他怀里,他的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嗓子更是又干又痒,让他不敢咳出声来,只能拼命忍着。
菩萨在怀,让他心猿意马,他觉得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心思亵渎玷污了她,很是唾弃厌恶自己。
唇上的馨香温软更是将他拉向了地狱深渊,在一片混沌迷雾里,他仿佛听见了九天梵音,有佛光刺破迷雾,让他见了光明。
睁眼,入目的却是她比神佛更光洁神圣的面容,她的笑似神光笼罩着他,瞬间将他带离了地狱深渊。
“郑纯,”她轻启朱唇,声音轻柔似水,“你克制守礼,处处疏远着我,连我的一片衣袖也不愿沾染。如今,你已坏了你我之间的男女之防,与我有了肌肤之亲,你待如何?”
郑纯羞赧不已,沉声道:“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顿了顿,又道,“女公子能先从我身上起身么?让人看见了不妥。”
他脸上难得有了羞赧无措的神色,章怀春心满意足,并不愿让他难堪,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站了起来;而郑纯也迅速起了身,适时地将掉落在一旁的手杖送到了她手中。
“你的婢女在何处?我让她来接你回一庭芳吧。”
“你没话对我说么?”章怀春伤心低叹,双眸里涌动着柔情春光,柔声问,“郑纯,你肯与我为婿么?”
郑纯惊惶不安地道:“私定终身于礼不合,某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章怀春道:“先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问你的真心——我方才情难自已轻薄了你,你那时有一瞬的犹豫,却也回应了我,是动情了么?”
对此,郑纯觉得羞愧,更是难以启齿,只能沉默以对。
章怀春却不愿放过这次确认他心意的机会,拄着手杖向他靠近几步,他似担心她再次摔倒,想退又不敢退,只能任由她的纤纤玉指在他的两瓣唇上轻抚摩挲。
“你是否因此认定我是个轻薄无礼的女子?”
“不……”郑纯浑身紧绷,终于抬眼直视着她的眉眼,“能得女公子如此垂怜厚爱,是某之幸,是某轻薄唐突了女公子。”
“不唐突,”章怀春更凑近了他,轻柔笑道,“我很高兴。郑郎君,关于招婿一事,我不逼你,但你不必避我如洪水猛兽,我愿意给你时间好好考虑。今日,我便不多打扰你了,你好好养病,若是病不见好转,便让秋香给我传个话吧。”
“好。”
而他不放心她一人回去,将她送进那片柿园,她便不再让他送了。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郑纯却恍似在梦中一般,只觉今日之事太过荒唐离奇。
他初尝女儿唇上胭脂香,至今,他的唇上似乎仍残留着那时的温软余热,令他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