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已是银霜满地,墙角的那架秋千亦已裹上了一层银毯。
章怀春见章莱顶着风雪静立在那架秋千前,眼神不由一黯,轻轻唤了声:“槐序。”见女儿迟疑回身向自己望了过来,她又温声叮嘱了一句,“外头风寒,到屋里来。”
章莱顺从地应了,进屋便依偎在了章怀春身边。
章怀春递给她一盏柿子茶:“暖暖身子。”
章莱接过来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清甜,这甜渗入心底却酿成了苦。她不禁皱了皱眉,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这才神色落寞地道:“阿母,我不喜欢雒阳,我们何时回侯国?”
章怀春抬目看了看外头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微不可察地叹息道:“雒阳今年的雪落得早,天儿也较往年冷一些,我们怕是要到年后方能回去。”
回了侯国,她应不会再来雒阳了。
恰在此时,青楸为她送来了今日的药。她尚来不及喝下,兰苕便引来了章咏春。
章怀春忙起身迎了上去;章莱也起身向其端端行了一礼。
章咏春怜爱地摸了摸章莱的头,向她微微倾身,对她附耳道:“你表兄也来了,在你舅父院里。他是为前些日子的事来向你赔罪的,你去见见他,好不好?”
章莱不便忤了长辈的意,虽心底仍未对萧表兄消气,但那人能来向她赔罪,她也愿表现得通情达理些。
“阿母,”她向章怀春请示,“姨母来了,女儿便先告退了。”
章怀春自是听到了章咏春在她耳边说的那番话,切切叮咛着:“过去舅父那头时,穿得厚实些,莫冻着了。”
章莱温顺应下,再次向章咏春行礼告退。
“天儿这样冷,难为你冒着风雪严寒过我这里来。”章怀春引章咏春入席,微微笑道,“我这里煮了柿子茶,你喝些暖暖身子。”
章咏春这时才看到案上那碗黑乎乎的药,不觉担忧问:“阿姊染病了?”
章怀春摇头,丝毫没有瞒着的意思,神色淡淡地道:“这是下胎药。”话毕,她便将碗中药一饮而尽。
闻言,章咏春脸色骤变,欲言又止。
章怀春却是毫不在意地笑道:“这孩子本也只是个意外,又来得不是时候,没甚可惜的。”
章咏春只觉她太过冷静,冷静得让她害怕,更让她心疼。她小心觑着章怀春的神色,虽知她如今定不想再听到与“郑纯”有关的任何事,却仍是怀抱着一丝希冀道:“阿姊,你真不想再见姊夫……郑郎君一面?他已入了白马寺,明日便要剃度了。”
章怀春眼神倏地黯了下来,如枯水一般的心仍是起了波澜,须臾之间,透骨酸心的痛便如巨浪汹涌而至,自心间一寸寸漫上喉头,几乎令她窒息。
章咏春目光悲切,挨靠过去便将她轻轻搂住了。
“去见见他吧。”她柔声劝道,“纵使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好歹要向他讨个说法。”
章怀春眉心微微蹙起,不禁阖上了双目,自嘲自讽道:“他若真在意,便不会离开,我何必还要再去自取其辱?”
章咏春却道:“他离开得蹊跷,阿姊真不想知晓缘由么?阿兄说,他认罪后,太皇太后单独与他谈过话。他此番离开,定与太皇太后有关。”
章怀春又惊又疑,从她肩头缓缓抬起脸,讷讷问:“为何?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为何仍要拆散我们?”
“其中缘故,自是只有太皇太后与郑郎君知道。”章咏春道,“阿姊若想知晓缘由,只能去问那两个人了。”
章怀春却沉吟道:“郑纯当时不曾言明缘由,如今自也不会坦言相告。”她忽觉心口发烫发热,冰封雪凝的心,似又活了过来,内心一阵激荡,霍地起了身,“我得去一趟青阳宫!”
章咏春大惊:“外头在刮大风下大雪,阿姊这时候去青阳宫?”
章怀春认真点头。
章咏春自进了这屋便发现阿姊脸色不大好,因知晓劝不住她,便道:“我同你一道儿去。”
章怀春微怔,继而感激道:“多谢你。”
***
雪中的青阳宫宛若仙境,寂静中,但见鹤舞于庭,鸣声嘹亮。
章怀春不知太皇太后的庭中何时豢养了两只仙鹤,她与章咏春被引至庭中时,太皇太后正坐于屋檐下静观仙鹤起舞,神态安详平和。
“我早知你会来见我,却没想到你会在今日这样的大雪天里来。”太皇太后命明铃就在屋檐下设了暖席,招章氏姊妹入席,继而又指着庭中的仙鹤问,“知道这两只鹤是从何处送来的么?”
她的双眼扫过章怀春,便落在了章咏春脸上:“这是卫崧让人从鲜卑送来的,昨日才送到。这孩子倒是会送礼,这礼可真是送到我心坎里了。他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也怪不得初入鲜卑便得了鲜卑单于的器重,后又得了单于公主的青睐,如今可是最得单于欢心的郎婿。”
章咏春已有许久不曾听到过卫崧的消息,眼下听到他在鲜卑竟混得风生水起,甚而与鲜卑公主结了缘,她心安欣慰之余,也不觉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去,又听太皇太后道:“萧期出使乌孙,应会在乌孙见到他。但乌孙内乱,鲜卑欲扶那乌孙昆莫的侄子为王,一同对付匈奴;萧期持节受命前往乌孙,欲扶持的却是那在乌孙毫无根基的乌孙王子,想着联合匈奴遏制鲜卑。你们不妨说说,乌孙昆莫之位,该由谁人来坐?”
章怀春无心理会远在千里之外的王权争夺之战,只想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同郑纯说了什么,遂直言不讳地道:“姨母既知甥女早便会来,应也知晓甥女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还请姨母为甥女解惑。”
太皇太后不由微微冷笑道:“你果真只知儿女情长,不知家国荣辱。”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罢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有这样的觉悟,你随我进屋吧。”又对章咏春道,“你请自便,有事吩咐明铃便可。”
章咏春丝毫不在意,只朝章怀春温温柔柔笑着道了句:“我在这儿等着阿姊。”
章怀春内心颇有些过意不去,但也只是点了点头:“这檐下有风,你莫要因贪看新奇在这里坐得太久,早些进屋避避风雪。”
章咏春含笑而应,直至看到两人进了静室,她才对一旁的明铃道:“我能借用这里的笔墨么?”
***
章怀春将将在静室内坐下,太皇太后便道:“在为你解惑前,我这里有尔父的信要让你过目。”说着便让谢苏取出了那封仔细珍藏的书信。
信乃竹简写就,却只是半卷残信,上头还残留着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只有四五根竹简上尚还能辨出文字。
章怀春认出,这竹简上确是阿父的笔迹。
室内昏暗,谢苏移了灯火过来,她便凑到了灯火下一字一字去看上头的文字。
却见:
刘君既蒙先帝赦宥之恩,虽枕戈之雠亦可解矣。君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经天纬地之能,乃后辈儒生所不能及也!今却执困于旧仇宿怨之中,玩弄聪明于朝野内外,施用心计于群僚上下,愚实为君深忧之,每每思之,无不惜哉痛哉!愚言尽于此,乞君一听。
这残缺的只言片语,让章怀春犹如雾里看花,看得满腹疑团。
她将这半卷残信小心翼翼交还到谢苏手中,掀眼看向太皇太后:“这上头的‘刘君’是何人?”
“刘和。”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道。
章怀春心中大骇。
她几乎忘了阿兄的这个从舅父,忘了永嘉帝还有这个“逆贼”大父在世。
她恍然记得阿兄说过,孝元皇帝崩逝前,刘和曾于狱中上书请求孝元皇帝能准他入白马寺受戒修行,以赎前愆;孝元皇帝应了他的请求。
虽孝元皇帝赦宥了他,但此人过往的谋逆之罪已然无法消弭,从阿父信中更能知晓此人入了白马寺之后,并无忏悔赎罪之心。而阿父偏生与“逆贼”有书信往来,信里的亲昵惜才之心,昭昭在目。
她信阿父昭昭如日月的忠心,但这忠心,在那半卷残信面前,不堪一击。只要太皇太后有心要除掉阿父,那半卷残信便能轻易置阿父于死地。
“这信,”太皇太后很满意章怀春此时的反应,微微笑道,“你那夫婿……该说你先前那个夫婿也已看过了。”
章怀春又是一惊。
太皇太后继续道:“我先前托你将那龟甲上的诗谶带回去,虽也是想利用那诗谶来威慑他,让他甘愿为我所用,却没想过将事情闹得那般大。我叮嘱过你看过后便将其毁了,不想你忒大意,竟让那诗谶落在了那王博手里,险些儿坏了我的大事。
“那王博是三朝元老,连我也得敬他三分,若非他只是想将与他不对付的郑纯逐出朝堂,他怕是会揪着那诗谶将人置于死地。郑纯是我早便看中要放在刘和身边的人,也好让他帮我找出朝中有哪些人与刘和有来往勾结,他若是因此遭了难,我的大计便要功亏一篑了。
“好在我手头还捏着你阿父的把柄,没有利用诗谶让他屈从,你阿父的这封信倒更能威慑到他。他信你阿父无逆心,甘愿以身入局为我入白马寺监视刘和的一举一动,揪出昔日漏网的楚党,也好还你阿父清白。
“当然,刘和这人不好对付,若是被他识破郑纯实乃我安排到他身边的人,郑纯怕是凶多吉少。但这都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
章怀春听了多时,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打断道:“为何偏偏是他?他做不来这些事!”
“你怎知他做不来?”太皇太后笑道,“我先前也安排了两人到刘和身边,但他们皆无向佛之心,不到一年便被刘和识破了。而郑纯,辅弼小皇帝的这些年,面对王博一党时,却也有着一副铮铮铁骨,这样的人,自不会轻言放弃我托付给他的事,也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章怀春心如一团乱麻,讷讷问:“他会死么?”
“不成功,便成仁。”太皇太后也不由目露了几分悲切,“我的时间不多了,若是不能在生前将朝中的楚党一网打尽,这大汉江山便要尽入那些贼子之手了!”又声音轻缓地叮嘱告诫着章怀春,“怀春,你若不想害他平白丢了性命,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若是能成功,你与他还有再续前缘的可能;即便失败了,他已与你、与侯府无丝毫关系,那时也连累不到你与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