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茆带着一只短小肥胖的小四眉犬回到侯府时,已是次日午后。他回了侯府也不先回东院,而是抱着这小四眉犬径直去了章家四姊妹所在的一庭芳。
章怀春、章咏春两姊妹本在院中下棋,见了一夜未归的他,看他的眼神皆带着一丝探究与疑惑。
“阿兄回来了?”章咏春看他这一身不太光洁齐整的装扮,便知他回家来便来了这里,应还不知方如仪病重的事,故作不知地问,“阿兄去看过阿嫂了么?”
因为福星的生死未卜,章茆如今根本不想见到方如仪,只是笑着将怀中安静乖巧的小四眉犬抱到了章怀春面前,叹了一口气,道:“我弄丢了桥桥的福星,找了一夜也未找到,正好在路过延寿乡时,赶上了那儿的乡市,有贩卖家禽的农人家里产下了四只狗崽子,我看这只狗崽子和桥桥的那只福星颇有些相像,便将它买了回来。它很乖,将满一个月,妹妹若喜欢,便养在你院里吧。”
章怀春并未从他手中接过这只乖巧可爱的小四眉犬,遗憾不已:“昨夜阿嫂病重倒床,我听说是被后山的那阵狗叫吓着了,心上受了惊,阿母也叮嘱了府里人不要放狗进来,这府里自然也是养不得狗的。对不住,让阿兄费心了。”
章茆总觉得一个人即便惧怕犬狗,也不至于会被吓出病来。
因有了前车之鉴,他也不敢再将这条小犬留在家里,当天便让人送去了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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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院洗了身子,他还想着去将军府看看明桥,也顺便将福星的事告知于他,方如仪却偏巧在这时候遣了梦舟来请他去漪兰院商议要事。
他不认为她有什么要事要与自己商量,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让她好好养病,有什么事,等她身子好些了再商量。”
梦舟畏惧他的冷脸,但想到夫人如今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还是大着胆子继续恳求道:“世子还是去看看夫人吧。昨夜女君请了徐小医工来府中为夫人诊了脉,说是夫人的病已入膏肓,怕是活不过几日了。若非如此,夫人也不想在您刚刚归家的时候,便让婢子来唤您。”
章茆内心虽仍是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应了下来:“你去回话吧,说我一会儿过去。”
得了准信,梦舟与他行了一礼便回了漪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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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仪听了梦舟带回来的准信,不顾萍姨的劝说,扎挣着从病床上起了身,让梦舟替她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搽脂抹粉、描眉点唇,堪堪遮住了她缠绵病榻的憔悴面容。
她本生就了一双柔情似水的温柔眉眼,如今这样妆扮了一番,颇有些弱柳扶风的消沉风流之美。
章茆乍然见了她精心装扮后的花容月貌,有些恍惚,猜不透她此番究竟要与他商量何事。
此时,她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温柔的,那温婉浅淡的笑容亦与从前无二,他却无法从中感受到一丝往日的情意。
他突然感到惶恐不安,敛起眸中汹涌难明的神色,如从前一般唤了她一声:“阿姊。”
方如仪微微颔首,屏退了屋内的萍姨、梦舟,请他坐下后,便将屋内早已煮好的一盏茶汤递至他面前:“今日这茶,阿峁可放心喝。”
因在病中,她的声音虚而弱,即便刻意压低了嗓音,章茆还是听出了她的病情确实比昨日更甚了。
他默不作声地低头抿了一口茶汤,又听她说道:“我知你昨日出府是去寻阿峰和那条狗了,这一人一狗你应都未寻到。你心里定还对那狗的生死心存侥幸,但我还是要实话告诉你,那狗绝无生还的可能。至于阿峰,我还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昨夜出城将那狗沉湖后,他就往江夏去请君姑了。”
听及,章茆心口陡然一紧,抬眉紧张地看着她:“请阿母做甚?”
方如仪神情始终平和温柔,微微笑着说:“你我的这段孽缘是君姑促成的,如今我要斩断这孽缘,还是得告知于君姑。”
章茆震惊难言,一脸的不可置信:“阿姊的意思是……”
方如仪分明从他眼中窥见了一丝释然轻松的笑意,早已如死灰槁木的心还是被他眼中的这缕微光刺痛了。
她不动声色地敛起了眼中所有情绪,从桌案下取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竹简,眉目平静地看着他,柔声说:“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便在今日断恩绝义吧。只愿你我自今日相离之后,章世子能与心仪之人重申旧盟、再续良缘。”
这是章茆期盼已久的事,可她的一句“断恩绝义”却好似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对她,他虽没有男女之间的缠绵情意,却有亲似家人的浓重爱意,这十年相依相伴的情与义,岂是这一纸和离书能断绝的?
“阿姊何必将话说得这般不留余地?”他与她商量道,“你我即使做不得夫妇,也不必恩断义绝,这儿仍是你的家,你也仍是我的家人。”
方如仪眸光微动,讽刺又悲凉地笑了:“阿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狐死首丘,代马依风,我时日无多,你还是让我这条鱼儿早日入水归乡吧。”
章茆却道:“江夏已无阿姊亲友族人,你又染病在身,怎能一人只身回乡?你若定要回江夏,不若先将身子养好,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那倒也不必,”方如仪目无波澜,冷静道,“我这病……在这儿是养不好的。你若真有为我好的一点心肠,便写了这和离书早日放了我,我也许还能回家看看我阿父阿母。”
章茆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挽留劝说。他本想问问她是否需要他护送着她回江夏,想想还是作罢,只道:“我们的事,我会再派人分别告知于阿父阿母,叔母那边,我也会禀明清楚原委。护送你回江夏的车马,我会尽快安排妥当,但宫里要来人了,我想你能留到选秀结束后。”
方如仪虽有些离群索居,却并非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不愿给侯府添乱,对于他的安排并无一句异言。
章茆又道:“这和离书,我回去写好了再给你送来。”
方如仪颔首:“好。”须臾,她却又转了念头,眼里又浮出了一丝冷淡自嘲的笑意,“那和离书,你也不必亲自送来了,到时候交给萍姨便好,我已不想再与你相见了。”
章茆怔然诧异,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般温柔又绝情的话来。
他知道是自己辜负了她,并不奢求从她身上得到更多,默默将心底涌上来的酸涩压下了喉头,沉声道:“你既然不想见我,我便不再见你,你好好养病。”
他离开后,方如仪强撑了多时的身子终是熬不住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脸上的胭脂水粉也难掩她的病容,好似那枝头摇摇欲坠的秋冬枯叶,随时会落土成泥。
而她终究还是不舍的。早已攒够了失望痛苦的心,还是会因他的从容决绝而生出许多不甘与怨恨。
她依旧爱他,却也恨他。
从始至终,他都没为那条惊扰到她的狗表现出一丝愧疚不安。
在他心里,她就是不及明家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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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姨服侍着她躺下后,看她这副自怜自伤的模样,心上一阵难过,眼中不觉滴出了几点泪来,哀声感叹着:“夫人何必要这般折磨自己呢?那狗分明被阿峰藏起来了,夫人为何要骗世子说狗死了?”
方如仪用帕子掩着嘴咳嗽着,笑着说:“我原本就对那狗起了杀心,不过是在得知那狗是他带回来的之后,才改了主意,想来试探试探他。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彻底看清他的心。”顿了顿,又认真叮嘱道,“那条狗的事,暂且先瞒着他,我走后,阿峰会将那狗给他送回来的。您与梦舟也不必太过挂念我,从此一心一意伺候新的世子夫人吧。”
萍姨不禁老泪纵横,想要随她回江夏,却也知没有侯府的恩准,她这一辈子都是侯府的奴,生死皆不能自主。而她自然也知方如仪这身子骨熬不过多少时日,他日一别,今生怕是也不能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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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茆回了演武场,在屋里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叔母身边的品月便前来请他去花园说话。
他知晓叔母定是为了方如仪的病情,丝毫不敢怠慢耽误,重整了仪容便在品月的带领下去了花园中的那座滴翠亭里。
他上前恭恭敬敬与徐知春行了一礼,徐知春受了他的礼,示意他坐下说话。
“你去看过你夫人了吧?”
“见过了。”
“那你知晓她已是时日无多了么?”
章茆今日已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了,明知叔母不会拿生死说笑,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幽幽而问:“真就没救了?”
徐知春神色深深地看着他,目光温和又冷寂:“她昨儿夜里发病时,你不在,没见到她当时命悬一线时的凶险情状,我家那个侄子替她诊治过后,也说是无力回天。若你还顾念着一点往昔的情分,在她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便多陪陪她吧。这本是你们夫妇间的事,我不应该置喙,但还是想与你提一嘴。”
章茆知晓她还不知方如仪的归乡打算,便趁此机会将要与她和离、送她回江夏的事说了出来,无奈苦笑道:“阿姊如今并不愿见我的面,所以,我也无法应下叔母这样的请求。”
徐知春虽惊讶于方如仪的决定,静默了一会儿,肃容道:“那倒真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因妻病重而出妻,会给你和侯府招来骂名,这事你得慎重,与你父母好好商议吧。”
章茆并非莽撞之辈,虚心受教:“多谢叔母教诲提点,这事我会妥善处理的。待秀女一事了结,我便会派人去请阿父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