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怀春 第148章 第六八章 恰似雀鸟巢飞幕

徐太后来见郑纯，便命人闭了静室的门，只留了谢苏在身边伺候，并不理会章怀春想要一道儿留下来的请求。

太后这如同问罪一般的架势，让章怀春提心吊胆的，唯恐太后会如法炮制逼死明钿的手段，随意给郑纯捏造一桩罪，来逼迫他妥协顺从。

静室外有太后的人守着，她无法靠近去探听里头的谈话，只能焦虑不安地在等在外头。

墙角处觅食的麻雀来了一群又一群，有一只甚而胆大到跳到了她脚边，去啄她鞋面上的花鸟图案。

章怀春本欲移开脚，却瞥见这麻雀的鸟羽上竟有一点格格不入的殷红，仿若血点。

她凑近欲看得更清楚些，麻雀却万分警觉，倏地扇动翅膀飞上了屋檐。她再看墙角处上上下下、来来去去的那群麻雀，亦从几只麻雀的鸟羽上看到了几点形状不一的殷红。

她只当这些麻雀是观中的道士养的，那点点殷红亦是那些道士做下的标记。但转念一想，她又觉不对。

若要做标记，为何只在那几只鸟身上标记，甚而做下的标记也乱糟糟的？

她心中生疑，尚未想明白过来，静室的门忽开了。

谢苏扶着徐太后蹒跚而出，章怀春忙将心思从那群麻雀身上收了回来，缓缓迎了上去。

“他在里头。”徐太后道，“我与小驹儿还得在这儿斋戒几日，你若不想陪我在这儿斋戒祈福，今日便早些回去吧。这天阴沉沉的，似又要落雨飘雪了。”

章怀春见太后神色平和，脸上甚而还带着几分笑意，心中竟生出了几分不安。将太后一行人送出这座院子，她便疾步踏入了静室。

天色阴沉，透窗而入的光影也带着几分阴森。章怀春只觉坐在这片阴影下的郎君，亦染上了一丝阴郁的气息。

他手上捧着的应是太后带来的一卷竹简，她不知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而他的目光虽落在那卷竹简上，神情却怔怔的，显然是在发呆。

“斑郎，”章怀春在郑纯面前蹲下，轻声问，“太后同你说了什么？”

郑纯似被惊了一下，骤然抬眸，沉寂如死水的目光在见到她面容的这一刻，微微起了些波澜。

“我们先回去吧。”郑纯说完这句话便将手中的竹简收了起来。

他这般消沉，让章怀春心下着慌，在他起身之际，慌乱扯住他衣袖，仰头望着他，肃容问：“太后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郑纯心口闷闷的，抿了抿唇，道：“我回去同你说。”

***

回城的车马上，章怀春只觉郑纯的沉默似一座山压在她胸口，让她透不过气来。自见过太后后，他的眉头便未曾舒展过，面上亦未见一丝笑容。

她实不想见到他这副模样，轻轻依偎着他，又抬手去抚他的眉心，似要为他抚去愁绪。

“斑郎，”她仰头深深凝视着他的眉眼，轻声问，“回家的路途不算近，你莫非不打算同我说一句话？”

郑纯轻轻握住她的手，勉强扯出了一抹笑：“我心里头有些乱，怕开口说错话惹你不喜。”

闻言，章怀春眉心不由蹙起：“如此说来，太后果真逼你离开我了？”又直直盯着他的眼问，“你怕开口说错话，是不是在想如何说服我放你离开？”

“不是……”

“那你在想什么？”

事已至此，郑纯也只能这时候将未曾离身的那卷竹简递到了她面前，又垂下了眼眸，沉声道：“太后同我说的话，都与这上头的事有关。”

章怀春狐疑看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竹简，便逐字逐句将上头的文字看了一遍，越看越觉触目惊心。

这上头书写的皆是豫章郑氏的累累罪行，虽桩桩与郑纯无关，却件件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况太后这时候将这些罪状拿出来与郑纯说，分明是想要将这些罪算到他头上。

她忽就想到了太后伪造“明钿乃斗姆教徒”这一罪状时的手段，与如今胁迫郑纯的手段如出一辙。

而郑纯没落到明钿那般的下场，不过是太后并未想过取他性命而已。

她想过太后会利用郑纯在意的那些人来胁迫他，却不曾料到，太后会利用逝去之人来逼迫他。

其手段，更狠，更不留余地。

“她想用这些罪状，逼你离开我么？”

郑纯苦笑道：“何须逼我？只一条阿兄焚烧皇陵的罪，便是谋大逆的死罪，当夷三族。我在三族之列，如何能幸免？更不必说豫章郑氏族人里有信奉斗姆教的，太后若想，那我也与斗姆教逃不开干系，况我……”说着忽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轻叹，“我被困清溪别馆的事，亦是一个把柄。”

“这些都不与你相干！”章怀春放下竹简，双手紧紧捧住他的脸，目光坚定地道，“斑郎，会有法子的！朝堂之事，还是天家说了算，太后不过是在吓唬你，你不能被她唬住了！皇陵失火，天家论罪时，并未追究你阿兄的纵火之罪，你自也不会被牵连上！”

郑纯却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的眉眼，见她眼中已盈了泪，心虽不忍，却还是开口问道：“我若死了，你会……”

章怀春一听从他嘴里吐出了“死”字，忙抬手掩住了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出那些她不爱听也不敢听的话。

“不许说这些丧气话！”她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他的眼，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太后既没在今日发难，我们便还有机会！我会去向天家陈情，你不要先自乱了阵脚！”

郑纯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天家至孝，在太后逼死他后宫里的明贵人时，他也不敢违背太后旨意，让明贵人蒙受了不白之冤而死。

如此，天家又如何会为他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违抗太后？况在让章怀春入宫一事上，就凭天家去岁夏日里对他说的那些话，天家怕是还要感激太后的此番谋划。

“若天家也有意让你入宫呢？”郑纯颓然道。

章怀春却道：“天家已追封了明贵人为皇后，也无再立皇后的念头，他会帮我们的。阿兄与萧郎君都是伴天家左右的人，他们也会为你陈情伸冤。再不济，我们也可让阿母出面，太后应会看几分阿母的面子。”又紧紧抓住了郑纯冰凉如水的双手，好似生怕他就此离她而去，一字一句地道，“斑郎，你答应过我，不会离我而去，不许食言！”

郑纯却冷不丁问了句：“你想知道三女公子愿留在宫里的缘由么？”

章怀春心口一震，怔怔望着他。

瞧她神色，郑纯便知她已然明白了过来，却仍是亲口证实了她的猜测：“三女公子留在宫里，是太后曾答应过她，只要她愿代你入主中宫，太后便不会将主意再打到你身上。”

他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怀儿，太后是铁了心要让你入宫。她为你日后能顺利掌中宫，先是为你除掉了天家宠爱的贵人，又拿你的前程姻缘将三女公子困在了那深宫里，如今又凭这些罪状想拿捏我的生死，她不是在逼迫我与三女公子，而是在逼迫你，让你只能顺从她，同她做妇姑，与天家做夫妻。”

“不……”章怀春眼中的一点希冀之光慢慢黯淡了下去，只剩绝望，“她不能这样无理霸道……”

她抬手擦掉面上的泪，黯淡无神的双眸里又聚了一点光。

“章奇，停车！”她掀开车帘叫停了车马，继而吩咐章奇，“送郑郎君先回去！”说罢便已跳下了车。

章奇一脸茫然，与同样茫然的郑纯相视一眼，不解问：“还未入城，这荒郊野外的，女公子要往何处去？”

郑纯这时也已跳下了车，惶惶不安地问：“你要做甚？”

章怀春道：“我要回青阳宫。”

郑纯知晓她回去是要见太后，想要劝阻，她却已提裙沿着车辙往青阳宫的方向行去了。

她这架势，分明抱着要与太后决裂的决心。

郑纯唯恐她做傻事，忙几步追赶上了她，劝说道：“怀儿，我们回去再好好想法子！”

章怀春摇头，遥望着那座被群山掩映的巍峨宫观，目光坚定地道：“我要带回三女公子。”

郑纯还欲劝说，远处的那座青阳宫忽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的脚下甚至也感受到了摇晃。

轰隆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震得山中的鸟雀群起惊飞，青阳宫传来的火光几乎染红了附近阴云密布的天。

章怀春被这两声巨响震得心惊肉跳，想到那宫观里头还有至亲在，稳住心神后，已是顾不得体态，拔腿便往青阳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郑纯见状，也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两人身后，章奇驾车赶了上来，疾声大呼：“女公子——郑郎君——落雨了——先上车吧——”

章怀春好似听不到他的呼声一般，却因今日穿的衣裙太过繁琐笨重，一个不慎竟被裙角绊倒在地。

郑纯上前将人扶起，见她手腕磕破了皮，又似崴了脚，便将人抱了起来。

“先去车上吧。”

章怀春点了点头，脑海中却蓦地想起了先前在青阳宫见到的那些麻雀，愈发确信那些鸟儿毛羽上的红点是血渍。

她不该掉以轻心，不该对二女公子的失踪不以为意，该早些将她失踪的消息告知阿兄与萧郎君。

如此，他们也能早些察觉到青阳宫里混进了斗姆教徒。

只有那些教徒，才会想要将一切付诸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