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人类的生命脆弱又短暂,所以喜欢用仪式来证明存在的意义。葬礼,是人类最后的一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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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集团创始人、原董事长唐青山于六天前在京城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在去世前,唐青山已经安排好身后事。这个在国内财商界以铁腕手段著称的商业巨人,临终时明确表示希望回到故乡海葬,魂归海泽。
尽管唐家人觉得这太过简单,但他们也不敢违背老人的意愿,只能在镇海寺为他举办告别式,供奉牌位以寄亲友的思念。
唐青山的去世消息迅速登上国内外各大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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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山,土生土长的海泽人,少年时随父亲到处做生意,成年后回到海泽定居。
他在三十多岁时才结婚,妻子是海泽中学的老师,十年前因病去世。他们育有一子,名叫唐首义。
唐青山的父亲是位成功商人,早早买下了海泽临海一带的盐碱滩,并获得了附近景区的五十年开发权。但他并未急于赚钱,而是花了大力气造林堆沙,硬生生造出了一个人工沙滩来。
二十年后,唐青山继承了父亲的产业。后来,他又成为国内首批从事房地产开发的商人之一,海泽市内许多小区和商业中心都是他开发的。
唐青山父亲离世前未完成的项目,他接手继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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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小树苗已成树林,荒山成了真正的青山,唐青山将此处起名为“月亮湾”。
先有月亮湾,后有明月山庄。海泽市的权贵们蜂拥抢购,当时是真正的一房难求。
至今没有哪个楼盘,能超越明月山庄在海泽人心目中的地位。
这是唐青山在海泽的最后一笔大手笔。二十年前,他将盛唐集团总部搬迁到京城,目标投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唐青山一生都极为顺遂,眼光独到,凡是他看中的行业,投资都不会亏。
他的经历如果写成书,或者拍成电影,一定是一部真正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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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十一点,城中大半有影响力的人都会前往镇海寺,陈丽华这次是一定会去道别的。
老城区街道狭窄,车位有限,将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开不进来,她只得沿着小明宫商街步行。
距上次跟计九崖袒露心声已有半个月,计九崖说聂小姐最近就会回来。
她现在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此次是赴一场相识老友的告别式,心情更加复杂。
走了半条街后,陈丽华开始感到气喘加重,双腿疲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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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很饿,这样的饥饿感最是熬人,她能真实感受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快速消耗。
她想着,若不是没有兑现承诺,她像唐青山一样走了也好,算是无憾的一生了。
胡思乱想间,她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是器物灵气!
循着味道看过去,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正蹲在街边摊位前,脖子上挂着一块火柴盒大小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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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不太妥当,但那香气诱人,与六十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让她无法抗拒。
“年轻人,打扰了。”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男孩闻声抬头,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圆眼清澈,透着几分天真。
“您叫我?”他问。
陈丽华微笑道:“请问,镇海寺怎么走?”
男孩起身,个子挺高:“这条路走到底就是了。”他指向前方,看到陈丽华明显有些虚弱,便接着说:“正好我也要去那里,我扶您吧。”
“好孩子,谢谢你。”陈丽华心生感激,原本打算与男孩多聊聊,看看是否能从他身上沾染些许灵气,没想到他主动扶着她前行,正好合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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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靠近,陈丽华仔细观察那吊坠。她看不出它的材质,像是石头雕刻,一只四足动物坐在方墩上,憨态可掬,配上一条皮绳,是年轻人喜欢的风格。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是去镇海寺烧香吗?”陈丽华问,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服男孩将项链卖给自己。
“不是,我也是第一次去,我不是本地人。”男孩回答。
“那你是来旅游的吗?”她看男孩像是个大学生,外地人更容易开口。
“我来参加葬礼的。”男孩掏出手机看了眼,“还有二十分钟,来得及。”
陈丽华心下了然,这大概是个家世不错的小孩,跟随长辈来唐家参加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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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条项链很特别,是在哪里买的?”她继续问。
“这个啊……”男孩摸了摸吊坠,“是我爷爷给我的,原本是个石摆件。我觉得好看,就自己磨了磨,改成项链了。”
陈丽华听后心头一阵酸楚,这么珍贵的物品竟然被这么随意地打磨了。
“那你能帮我问问你爷爷是在哪里买的吗?”她希望弄清楚来路,好为自己开价。
“问不了啦。”男孩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今天是我爷爷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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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海寺门口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每年秋天第一场打着旋儿的大风吹过以后,银杏叶便会转为金黄,密密麻麻的叶子铺天盖地,闪着耀眼的光,当为城中一景。
即便此刻才三月末,树上也有青涩的叶片绽出,带着清新的生命力。在古树中,它们非常年轻,但在海泽,它们是寺庙百年岁月的陪伴者。
陈丽华很喜欢这两棵树。在城市生活大半辈子,她还是不习惯嘈杂的车流、林立的广告牌、忙碌的红绿灯……总让她有一种不属于这里、所拥有的终将消失的感觉。
或许镇海寺真有海神庇佑,连带着门口的树,入眼即让人心生宁静。
她和年轻人聊了一路,心中想要得到项链的念头已经彻底打消。
毕竟他是唐青山的孙子,这个身份让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唐家现任掌门人唐首义和妻子正站在门口,看到两人,便立刻上前相迎。
唐青山的离世为喜丧,家属们的脸上并没有刻意带着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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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的接待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我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一个身材壮硕的小伙子正朝着知客大声喊道。
他身穿一袭不合季节的轻薄道袍,半长的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髻,脚上穿着脏得无法辨认颜色的破布鞋,提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一身风尘仆仆,看上去十分狼狈。
今天唐家办事,寺庙早早就通知过,上午不对外开放。
知客见他嗓门太大,生怕扰了宾客,赶紧说道:“这是家族内部仪式,不接待外人。”他指了指签到台上的名册,示意来人并不在邀请之列。
小伙子瞥了一眼名册,又理直气壮地说:“那我来挂个单!你总不能拦我吧!”
“你一个道士,跑到海神庙来挂什么单!”知客忍不住反驳。
“众生无边誓愿度,道佛神仙不分家,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呢?”小伙子不依不饶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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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客见他油盐不进,打算叫保安来把他带走。
那人显得更加急迫:“我师父让我来送故友的,你赶紧让我进去,别耽误了时辰。”
门口的几位吊唁客人也停下了脚步,似乎都在观看这场小插曲。
唐首义见状,走上前去,不得不出面处理:“请问,你师父是哪位?”
“岭南至真观马鹿子马道人。”小伙子见唐首义年长,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
唐首义虽然并不认识马鹿子,但也不想当着众人面拒绝,便做了个手势,示意知客跟在小道士身边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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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唐青山的身份地位比起来,这场告别式着实有些简陋。
亲友宾客中确实有不解的,但是冲着镇海寺闭门做法会的场面,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众人上香行礼。有过交情的,台前驻足追思片刻;更多的人纯属慕名而来凑场合。
作为唐青山指定送灵的长孙,小唐在冗长仪式上,端着灵牌听着安排叩首致谢。
此刻他深刻理解了爷爷生前一切从简的交代,这真是一场无趣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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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毕后,本次告别式才进入正题。各人开始寒暄社交,与唐家人套交情。
陈丽华此行心意已到,不打算跟人打交道,她走到了院内。
院中的镇寺神兽石像是瑞兽,全身都被人们盘得都光滑圆润。她仔细一看,神态动作居然和小唐的吊坠一模一样。
她同时也心下了然:难怪唐家要在这里做告别式,想来是有渊源的。
按唐青山的惯常手笔,镇海寺没准都是他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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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下一个流程,小唐要完成老爷子的最终心愿,把骨灰撒向大海。
他捧着骨灰坛,在亲人陪同下,也走了出来。之前还明媚的天气不知何时变暗,飘起了零星细雨。
“礼毕落雨,唐老爷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呀。”小道士抬起头看天,一脸正经地说。
无人理会他。知客为众人发放了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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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到寺外,签到台已经撤去,门口的银杏树下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陈丽华居然认识——计九崖穿着一身素衣,撑着一把黑色大伞,伞下站着一名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脸上泛着久未见阳光的苍白,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质地的玄青色外衫,乍看像连衣裙,仔细一看却是件设计偏传统的阔袖宽袍,布料上似乎有暗纹在流动。
她瘦而挺拔,表情冷淡,极为漂亮,站得稍远一些,都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冰凉气息。
平时总是带着笑容的计九崖,站在她身边,显得格外严肃。
“计老弟,你……”陈丽华刚想打个招呼。
“太……太太……太奶奶……”小唐突然惊呼,脸色煞白,目光直直地盯向那个女人。
她清澈如潭的眼睛扫过小唐:“你是?”
“我……我我我……我是唐青山的孙子。”小唐结巴得更严重了,神色间带着惊恐。
“哦,给我——”女子伸出洁白的手,小唐迅速将骨灰坛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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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首义想上前阻止,却被计九崖拦住:“这位是聂小姐,聂明月。”
听到这个名字,唐首义脸色一变。父亲曾经说过,只要有一位姓聂的女人出现,她的任何要求都必须满足。
他虽心生狐疑,但也不能违抗父亲多次的郑重叮嘱。只能默默退至一旁,目送她捧着骨灰坛离开。
“太奶奶,你要带我爷爷去哪里?”小唐看着她的背影问。
“接他回家。”聂明月没有回头。
“太奶奶!爷爷说过,得让我来送他!”小唐大声喊道。
聂明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你叫什么?”
“我叫唐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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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明月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变化。
她定定地看着唐槐,那一眼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很快又将眼神收了回去:“你见过我?”
“爷爷给我看过您的画像和照片!”唐槐几乎要哭出来,“您真的是我太奶奶吗?”
聂明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是。臭小子!”她一把紧握着怀中的骨灰坛——
“唐槐,你也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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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丽华终于见到了聂明月,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看向计九崖,计九崖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道:“陈总,今日不宜议事。”
陈丽华表示理解,转身离开时,她隐约听见镇海寺方向传来一声兽吼,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嘶鸣。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并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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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槐第一次来到一号公馆,看着院外杂草丛生,门口一片破败的景象,心中涌起了无数疑问。
计九崖推开大门:“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打扫室内。明天我会找人来整理院子。”
“无碍。”聂明月走进大厅,“这里不错。”她沿着通向地下室的楼梯走去,突然停下脚步:“计九,多谢照拂。”
计九崖了解她的性子,她此时显然是在释放最大的善意,想让他放轻松。顿时,他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刚才的谨慎和小心瞬间消散:“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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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地下二层,那里是一条狭长的封闭通道。沿着通道走了三十多米,竟然有一部电梯。
计九崖按下电梯按钮,三人进入。唐槐注意到这部电梯还有向下的按键,难道地下还有一层?
电梯再次停下时,他们已站在山崖之上。
门外是一条木栈道,蜿蜒着沿着崖壁向下延伸,路的尽头,是月亮湾最大的黑色礁石。
礁石被修筑成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台。微雨中没有一丝风,平静的海面被低垂的云层压着,灰蓝色的天空和海面在远处交汇成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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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槐从未在礁石上看过海。
他看着聂明月捧着骨灰坛,凝视着远方,计九崖撑着黑伞站在她旁边。
两人都没有说话,唐槐不知该做些什么,什么都不敢做。
良久,聂明月终于开口了:“你多大了?”
唐槐连忙回答:“回太奶奶,我二十一岁了,正在京城读大学,今年毕业。”
聂明月瞥了他一眼:“唐青山这个臭小子,怎么教你的?”
唐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骂的“臭小子”并不是自己,而是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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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曾说,您是唐家最重要的人,没有您,就没有唐家。”唐槐忍不住为坛中的爷爷辩解。
“那你太爷爷什么时候走的?”
“啊,我没听过太爷爷的事,只知道您。”唐槐心想,还不承认自己是太奶奶,她不就是在问吗?
“差不多五十年前,唐先生把您安顿好之后,就自行去了。临走前,他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计九崖接过话,“他说您今年春天一定会回来,叫我提前在海泽守着。”
“你做得很好,青山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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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明月又深深地看了唐槐一眼,随后转过头,毫不犹豫地打开骨灰坛,将骨灰扬向大海。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使力的,那白色的灰烬没有沾身半粒,反而在空中划出一道如泼墨般的弧线,洋洋洒洒地飘向大海,似乎是在对岸上的人做最后的道别。
“走吧。”聂明月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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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告别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