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楼剑雨 第1章 第 1 章

有传言，人死后要么步入天堂，要么进入地狱，他们会涉过长满曼陀罗花的花田，渡过忘川河，来到生死桥，饮一杯忘川水，忘却前尘往事，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

他们的生死由执管生死薄的判官决定，他们的下一世由阴间的阎王裁决，他们忘却一切，赢得新生……

天是黑的，褚宵晚站在花树之下，旁边是他的尸体，体温尚未完全冷却，从胸口涌出的血浸入黑色土地，土地潮湿不能完全吸收，地面残留着大片的血液。

黑色长卷发贴在地面，乱糟糟的，遮着他的半张脸，嘴角微笑着，面朝那弯浅浅的溪水，整个身体上沾着些许水滴，看上去黏湿阴冷。

周围不怎么静，蛙叫蝉鸣声不绝，夏夜总是嘈杂的，尸体旁的溪水声清晰可听，溪边的海棠花早已败落，茂盛的枝叶郁郁葱葱，清冷月光洒在大地上，给地面铺了层柔光。

褚宵晚魂体盯着旁边的花树，久久无语，眼中是难得的迷茫，重伤之后他来到这片海棠花林，最终彻底倒在了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小溪旁。

熟悉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以为的信仰原只是个拙劣的谎言，如今一切都已结束，他死了，身体带着心，去往另一个世界。

身后明光乍现，他扭头去看，闪电落去就看到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向他走来，身着白衣的比较高，头戴白色高帽，上面写着“一见生财”，黑衣的矮，黑色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两人都是面色苍白无血色，周身散发着阴郁的氛围。此刻他们正站在褚宵晚不远处，试探地看着他，褚宵晚听见窃窃私语。

“他看着挺冷淡的，人……应该挺好的，不会为难我们吧？”黑衣对白衣偷声道。

“我怎么知道，他最好乖乖跟我们走，不然就别怪我们动手了。”白衣快速说了这句话，那一黑一白就到了褚宵晚的面前。

“我们能打过他吗？”黑无常小声嘟囔。

“鬼差不能说不行！”白无常低促道。

褚宵晚自然听到全部内容，但没有动，静静的看着他们，面无表情，显得那双茶色眼睛更加冷淡。

“咳……你是褚家大儿褚宵晚？”白无常谢必安从胸口中掏出了一个令牌，眯眼对着上面的字一个个问褚宵晚，褚宵晚注意着他的动作，点了点头。

“我是，你们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音色稍冷，语气带着浓浓的倦怠与疲惫，和他这个人现在的状态很像，都没有什么精神。

“我们是黑白无常，你已于天辰二年子时死亡，跟我们走吧。”说着就拿出了一副银色手铐，竟是要拷着他，只是不知为何，那黑白无常看起来却比褚宵晚要紧张，眼神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攻击反抗的动作来。

料想中的反抗没有出现，褚宵晚只是愣了一下，接着犹疑一瞬，伸出手，乖乖被拷了起来。

三人身影慢慢消失在浓雾中，彻底消失之前，褚宵晚没有看他那具变得冰冷的尸体 ，反倒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茂盛葱郁的海棠，眼神缱绻眷恋。

一阵眩晕过后，周遭变得宁静，蝉鸣声消失不见，他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直入云霄，庄重肃穆的黑色古朴的大门，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着黑色浓雾，门上牌匾上明明晃晃三个大字：鬼门关。

天是暗的，空气是沉闷的，大片的曼陀罗花铺散开来，形成一个规模巨大的花田，褚宵晚拿脚偷偷去碰那花，莹红色的光像是一圈涟漪一般一点一点向外扩散，美的恍若梦境，他目不转睛地看这曼陀罗花田。

忽然，身边黑白无常在身边兴奋大喊一声：“南大人！您怎么来了！”

褚宵晚去看，就看到鬼门关下突然出现一白衣男子，那男子听到黑白无常叫他，矜持又冷漠地点头，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清冷：“阎王派我来看看，接引你们。”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这次……”说到这里他看了旁边安静的褚宵晚一眼，吞回了刚要说的倔强之语，去之前崔府君特地交代过，这次要接引的魂说不定也是个棘手的，刚上任的黑白无常很是忐忑，好在褚宵晚还算配合没有像年羹尧鲁智深一样对他们大打出手。

黑白无常带着褚宵晚慢慢走向鬼门关，走近了才看清那男子长的模样，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呐，你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的样貌，而是他浑身上下萦绕的脆弱破碎感，清冷如谪仙的气质给这份破碎感增添了别样的味道，你像是在深夜里，一场冷雨中，古墙边看一朵昙花静放。

他静静地看着褚宵晚接近，他们视线相接，褚宵晚从里面读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千年莲池水，不生一丝情，褚宵晚觉得，这就是他该有的样子。

男子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着，四周沉寂，寂寞无声，正如死地一个，他们穿过冗长的布满浓雾的长道，停在了一座更为恢宏的大殿前，站定，黑白无常什么话都没说，静悄悄退下了，而那白衣男子如同那幽灵一般早已不见踪影。

还未进入大殿，他就感受密密麻麻的视线盯在身上，活像是一场审判，他心下微动，扭头去看，如今他走在中间的大道上，两边站满了或青或白或红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盯着他，走一步看一步，视线随着他的行动而变化。

强忍下心中慢慢翻上来的情绪，他在正中央站定，低垂着头。

“褚家大儿，褚宵晚，天辰二年死亡，年方二十八，一生杀人无数，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无孝无德，不仁不义，是与不是？！可有冤屈！”堂上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说到最后，猛的提高语气，将身边的小鬼们吓的齐齐一缩，一时间气氛凝滞。

他话刚落，堂下就响起嘈杂的吵闹声，像是菜市场，叽叽喳喳的，但说的话出奇一致，竟是全都要求判他为最残酷的刑罚，承受十八层地狱之苦，永不入轮回。

褚宵晚听到身后的咒骂声，除了听到最后一句永不入轮回时眼神稍稍变了些，其他的都未引起他情绪的任何变化，听到堂上问话，沉默良久，终于，他抬起手恭敬行了一礼，手有些颤抖，沉声慢道：“臣民认罚，自无冤屈。”

“是！好一个无冤屈！”没等再问，褚宵晚就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判官抽了根案台上的签子，直接丢入大堂，签子落在地上，扑通通地连跳了几下，停在了褚宵晚的脚边，再也不动了，低头，他看见上面刻了字，那是：罪。

“罪人褚宵晚，十恶不赦，难以饶恕，现发落大牢，……打入畜生道，永不为人！”

审判的时间很短，出乎意料地短，短到褚宵晚还没回顾完自己的一生，他在地下的几千年就已定了下来。

大牢熔浆遍布，凄惨的叫声不歇，万鬼齐嚎叫，一块接着一块的熔浆口，灼热的气浪吹起他的头发，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将要被高温融化，身后是压着他的两个小鬼，离他离的远远的，像是非常怕他一样。

到了一个洞口，他猛地被推了进去，双手双脚被绑起来悬在空中，他毫不反抗，头顶是一个大洞，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抬头却能从里面看到点点星光，他以为那是景光，直到熔浆从那里奔涌而下。

滚滚熔浆顺着他的头倾泻下来，噼里啪啦，他除了感受到剧烈阵痛之外还闻到了浓烈的烧焦的味道，滋啦啦一声接着一声，哪怕疼痛入骨，他也尽力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

一次又一次，皮肤长好又消失，化为灰又恢复的过程是痛苦的，一天又一天，无止境般印在他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天，一月，一年或者是十年？就在褚宵晚认为他的地狱之行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一个长满浓茂胡茬的大块头走到他的面前，眼睛微眯，语气不善地问道：“这就是褚宵晚？”

身边唯唯诺诺谄媚的声音传来：“是的，大人，就是他，大人您找他……”

没等那看守的小鬼说完，大块头就拿出了一个令牌直接甩在小鬼面前，凶狠发话：“别废话，赶快把人给我放了，看到了吗！阎王亲批，别磨叽快点！”

那小鬼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拿着那令牌，虽然害怕但还是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是真的以后，语气极速：“好……好的大人！我马上放！您别着急。”说着颤抖着手从胸口出抽出了一把钥匙，打开束缚褚宵晚的锁链，意识的最后一刻，褚宵晚听到一阵怒骂声。

“玛德，他晕了怎么办？！难道让老子背吗！”

…………

天亮了。

褚宵晚感觉到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感觉，很舒服，他不想睁开眼，就这样感受着阳光，眼睫轻颤，他脸上痒痒的，一个湿润的东西贴在了脸上，软软的，似乎是舌头？

猛地睁眼，入眼就是一头白色小山羊，红红的眼睛，眼睛湿漉漉的，非常无害，此时正低着头看着他，看到褚宵晚醒了，连忙咩咩叫了两声。

“……！！！”

褚宵晚被吓了一跳，直接蹦了起来，逃一般远离那头小羊，伸手摸了把脸，果然，脸上还残留有湿润，应是那小山羊的涎水，他猛地擦干净，随之转身在周围找起来，在一旁看到了一个石井，井边有一个木桶，他疾步过去，那木桶中刚好还有半桶水，褚宵晚赶忙捧了水洗脸。

洗着脸的时候，背后几声山羊叫声，柔柔的，像是在委屈，褚宵晚顾不得声音，洗了两遍他才觉得身上没那么难受了。

扭头看那小羊，刚好和那小羊对视，它像是有灵智一样，眼睛中是浓浓的委屈，褚宵晚明明不认识这只小羊，但莫名觉得熟悉，因此看到它这副表情，心中一跳，有些心虚。

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出于警戒，褚宵晚猛地扭头去看，看到来人，褚宵晚下意识地吃惊，他发现在鬼界时吃惊比在人间的时候频繁，难道是因为人间太过单调？

来人正是那日在鬼门关见到的男子，他右耳上戴着一个红色流苏耳坠，走过来的时候反射出点点金光，身着白衣，容貌很绝，很仙，但也有些破碎。

褚宵晚皱眉看来人，那人感觉到褚宵晚扭头便停住了脚步，一直微笑看着褚宵晚，这时看他微微皱眉，先是一愣，倒是率先开了口：“你醒了，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声音清冷如山间清泉，真的像在听仙人讲话，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仙人存在的话那应该就是他这模样。

“好多了，你是？”褚宵晚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示好，这男子看起来笑眯眯的，和刚开始见面时一脸冰霜的模样完全不同，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在此之前并不相识，褚宵晚不相信他没目的。

那人走近，一旁的小羊早已走到他身边，眷恋地蹭着来人的腿，他行走不得，抱歉地对褚宵晚笑笑，弯腰将那小羊抱了起来，顺顺小羊的毛发，那羊慢慢平复了下来，头埋在来人怀中，看起来有些自闭。

“我是南楼月，我们之前见过，师父托我照顾你，你昏睡了很久，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说到这，南楼月注意到褚宵晚脸上发丝上残留的水滴，又看看褚宵晚脚下的水桶，回想起刚才小羊的举动，心中有了谱。

“抱歉，我刚有些事情，让它在这儿看顾着你，没想到它会吐你口水。”南楼月语气抱歉，态度诚恳，褚宵晚突然有些不自在，他这边想着阴谋论，对面却来了个怀柔政策，毫不接招，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