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诵 第3章 顾盼山

其实在收到那封匿名信前，傅雪怜就已经遇到过类似情况，有人提醒他游龙灭族有蹊跷。

那是在前段日子，傅雪怜人还尚在远土高原。

西北黄沙漫天，秃鹫盘旋头顶。

傅雪怜披着一身白色宽袍，风吹扬头巾指向一个缩在残垣边上的孩童。

他于此路过，身上的寒气叫毫不相干的孩子猛地抬头，从破败斗篷中露出一双漆黑眼眸。

“你……来自天山！”

傅雪怜顿时停下步子，低望蹙起眉头。

他观眼前这个孩子，瘦骨嶙峋，多日未进水食的胸腔里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

傅雪怜不论怎么看她都只是个普通凡人，却很难令人想明白她到底是如何识破自己的身份。

直到女孩的眼泪从粗裂面颊滚落，撕裂着干涸而变形的声音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再见到自己的族人……”

这句话叫女孩面前的傅雪怜猛然一怔。

一千年前，游龙与魔族在天山一战，用的可都是魂和命在搏，若不是侥幸活下，曾经已经魂飞魄散的族人怎么可能进入轮回？

傅雪怜不可置信地蹲下盯向女孩，“你说你是我的族人？如何证明。”

“这不重要！”

女孩嗓音虚弱地着急低吼：“重要的是，你要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傅雪怜不语，静等女孩要说什么。

她努力张起皲裂起皮的唇口，道：“游龙族本不该如此……是有人故意加害！凶手是……唔！”

话说一半，女孩捂着胸口突然猛地一呕，从嘴里喷涌而出鲜血，淋了一地。

“来不及了，他已经知道了。我若是直接说出他的姓名，便会……呜啊！啊啊啊！！”

傅雪怜看着抱头痛苦打滚的孩子，伸手施法帮她却无济于事。

“没有用的，不要浪费法力了……你只要记住……”

话虽如此，傅雪怜仍旧继续尝试。

女孩奄奄一息，留下最后一句话道：“要小心悲天悯人的家伙，勿信……”

女孩死了。傅雪怜将她埋在了黄沙里。

虽然曾经发生过这种事，但空口无凭未必可信。傅雪怜依旧过着看似平静的日子，在天地巡游，无所动作。直到两百年后，那封匿名信忽然到来，傅雪怜才真正踏上寻途。

结果就发生了刚才那种事，出师不利，遇上来路不明鬼拦路。

傅雪怜挥手换去身上血衫，这笔帐他暂且记下，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赶去顾盼山赴约。

来到顾盼山下，周围榛莽丛生，傅雪怜看不到半个赴约人影，山林下的他颇为显得像个笑话。

“请问是向天镜大人来求问的客人吗？”

傅雪怜站在草丛前的身子斜动半分，转身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是一只停在狗尾草上的瓢虫。

写信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只瓢虫妖所说的天镜大人，傅雪怜盯着它，“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小瓢虫振翅起飞，往山林里极隐蔽的一条小径飞去，“客人请随我来。”

穿过挨挤的荫道，傅雪怜跟着瓢虫来到一家深林茶馆。

周围静谧听不见一丝杂音，但茶馆内却发出人声吵闹。

“各位！今日访问天镜大人的人数有限！还请没就座的客人赶快就座！晚了可就没机会了！”

听着洪亮的宣告声踏入茶馆，茶馆内济济一堂，还剩最后一个座位。

傅雪怜一只手率先抢占，旁人传来一声叹息，摇头从大门离去。

待落了座，台上捋胡子观望的家伙确认茶馆内人数已满，搓手眯眼笑道：“台下来访问天镜大人的客官，诸位好。想必大家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是天镜大人的助手李莱德，待会儿我会宣布与大人对话的几条重要规矩，还望诸位能够谨记遵循。如果馆内出现不配合的家伙……”李莱德眼里闪出一道奸诈光芒，“那就别怪天镜大人生气，我们赶你出去了。”

一番话说完，先前稍显吵闹的茶馆在李莱德的说明后瞬间变得安静，大家开始静静等待李莱德宣布所谓天镜大人的规矩。

他开口道：“一，每人一次只能向大人问一个问题。第一次无偿，第二次，便要用代价交换。”

“二，大人给出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诸位在得到大人给出的答案后，若是觉得不符合您心中所想，不要生气，若是您一不小心惹怒大人，大人也不是吃素的。”

“三。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一条。心不诚者，请您现在即刻离开这个地方。”

详述完规矩，李莱德便朝大门方向做出“请”的姿势，底下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讨论声，虽然有所顾虑但皆不愿离去。

“哈哈哈哈！”李莱德忽然大声笑起来，看着仍旧在座的人满意道：“各位的诚心诚意我和大人都看见了，那么接下来，我们正式开始！”

讲罢，茶馆内骤然严静，四方只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

傅雪怜坐在最后一排，见李莱德撤掉身后一道屏风，屏风后露出一张漆木桌子，上面立着东西，盖了黑布。

底下坐着的人里，这时忽然冒出一道凌厉声音质问李莱德：“你不是要带我们见大人吗？大人呢？这桌子上的又是什么东西？”

傅雪怜往旁边定了定坐，说话的正是他身旁的人。

“哎呀这位客官，不要急嘛。”

李莱德的脸已经有些难看，他想好好劝这位客官坐下，未料这位客人不知哪来的勇气，站起来更加得寸进尺道：“我听说这天镜大人不过是个修为浅薄的小妖，偷了天上神的法宝这才能够得知凡事一二。诸位，我们等了这么久的天镜大人还未现身，不如我看这热闹就凑到这里，大家想要祷告平安破灾难，还是回去参拜庆元庙，拜新帝君可比这管用多了！”

“这……他说的是真的吗。虽然庆元庙很是显灵，但我们这些凑不到香火钱的贫穷百姓，庙里那群家伙根本不让我们进去啊……”

“嘀咕什么呢？！”

李莱德镇下场面后，当即瞪向扰乱秩序的家伙，不再饶恕道：“你！我已经提醒过你一次！是你自己不听劝！滚出去！”

“切！走就走！”

那位客人也不是好脾气，挥袖离开座位，留下给傅雪怜好大一阵风。

人走了，旁边空了一个位置。

傅雪怜瞧台上的李莱德，那家伙生气赶完人，转身时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台下几乎无人察觉。

待场子重新回到秩序，傅雪怜认真看向前方，身旁不急不慢落下一阵微风，似是空着的座位来了新的客人。

李莱德这时已经来到漆木桌后，还没等他要伸手揭开那盖着东西的黑布，身后敞开的大门外远方，忽然传来一道死亡尖叫，“啊！！”

凄厉而惊悚。

这个声音，是先前出言不逊被赶走的那个家伙。

“天呐！方才屋外是什么声音？诸位听到了吗？”李莱德明知故问，用手捧着耳朵假装仔细听了又听。

见无人回答，他立时笑着捋起胡须道：“哎呀！诸位不要紧张！虽然荒郊野外容易遇到野兽，但只要大家现在还在这里就是安全！莫要害怕！莫要害怕！”

要说突然死人是野兽作祟，茶馆内的其他客人会信，傅雪怜可不信。

李莱德安慰着大家，与此同时，台上漆木桌的黑布下，传来嘎吱嘎吱清脆的咀骨声响，紧接着，便有乌红流体从黑布里不断淋出。

“哎哟！”

见状，李莱德赶紧拿一块抹布去收拾那不小心露出的流体，以免闹得人心惶惶。

茶馆内的气氛遽然变得诡异，大家接连开始屏息。

“哎呀！闹到现在，也是让见天镜大人的诸位久等了，我李某在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真是抱歉。”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不急不急！”

见李莱德朝自己弯腰拱手，底下的人顿时心中一紧赶紧讨笑回话。

莫名发生刚才那种事，他们就是真等急了现在也不敢大喘一口气。

“好了诸位。现在，便让我们来一睹天镜大人的真容！”

话说着，李莱德继续朝盖着黑布的东西伸手，傅雪怜已经大概猜到了什么，耳边这时响起一句极轻的自念。

“来了。”

循着声音，傅雪怜转首看向身旁落座不久的那位新客，是一位眉头紧蹙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扎着干净利落的束发，身上穿的衣服很像是为了办事随便找的。

台上盖着不明物体的黑布被李莱德一把揭开，在座的底下一时无不惊恐。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们都亲眼看见，这张严丝合缝长在镜框上的鬼脸，刚刚吸溜进去了一根手指头！

听着吞咽的声音，苍白的镜脸从容不迫用舌尖舔去紫唇上鲜红的残液，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

“诸位，现在大家都已经见识到了！这！便是我们的天镜大人！”

李莱德兴奋地介绍着，事情变得更加恐怖了。现在人人都不再觉得天镜大人是什么神人，而是妖鬼！

“开始！开始！快开始！”

瘆人的鬼脸开始在镜框上抽搐，两颗颤动的眼珠左右摇晃最后定在中间。镜脸那一声声催促“开始”的尖锐嗓音，不像是要帮人，更像是急着要吃人。

“诸位怎么了？”

台下鸦雀无声，李莱德见客人们失去了一开始来茶馆里的兴致，发出一声疑惑，接着竟厚颜无耻威胁道：“没有客官愿意主动吗？若是再这样，我可就要开始点人了，诸位可别让大人等急了。”

“呜……呜呜呜……”

台下有大男人先妇人一步哭嗓出声，顿时激起人群恐慌的千层浪，他们都后悔来这里了，大家纷纷起身欲挣脱逃离，却听身后的大门猛然砰地关上，各自的手脚被一股隐形力量狠狠压着，动弹不得。

“你！！”

“嘘——”李莱德做出噤声手势让大家安静，“只要诸位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今日一定会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够离开。可若是你们再这么闹下去，我方才说的话就不一定了。”

“……”

霎时，台下又安静起来。

“那么，哪位客官愿意先来？若是大人心情好，问完问题，这位客人就可以先走了。”

虽然李莱德说有人可以活着出去，但谁又知道第一个上去的会不会死？

见许久依旧无人上前，傅雪怜站起身，同时还有另一个家伙，与傅雪怜面面相觑。

“哟！没想到居然有两位客官这么主动！不过嘛！”李莱德站在台上把手指向傅雪怜，“我看见这位客官快旁边客官一步，所以请这位客官你先来！”

傅雪怜动了动身子，于他身旁的年轻公子朝他轻轻摇头，像是劝傅雪怜不要。

但傅雪怜没理这个家伙。

他转身看向李莱德和镜脸：“我准备好了。”

“好。”

李莱德没再说话，镜脸开始与傅雪怜交谈，张开一口黄渍獠牙：“问者何人？”

“傅雪怜。”

听了傅雪怜的名字，镜脸眯眼仔细瞧傅雪怜的模样，打量了好一会儿，像是确定什么后才继续道：“请阁下看着吾的眼睛，心无旁骛。”

傅雪怜按镜脸的话照做。

众人屏息望着两边，镜脸的瞳仁骤然缩小，像是进入了某种状态。

再观傅雪怜，他睁着眼睛站在原地，已经一动不动。

“我们已经来到阁下的识海，阁下请说，要问吾什么问题？”

傅雪怜定了定观望四周，这里头顶一片星辰，脚底是冰湖，远处极光映衬着雪山。

他转首再看向跟自己说话的声音，镜脸不再是长在镜子上的一张脸，它在傅雪怜的识海里变得巨大，一头灰色的长发飘逸在空中，张着硕大齿口同傅雪怜讲话。

傅雪怜看着那张飘在空中的巨大鬼脸，开口就问：“一千年前，天山游龙，到底因何而亡。”

“稍等。”鬼脸闭上眼睛，“先让吾好好看一番。”

傅雪怜大概等了会儿，待鬼脸睁开了眼，狂颤的猩红眼珠却是不妙道：“抱歉，阁下这个问题，吾无法回答。但是吾可以给阁下其他提醒。”

“什么？”

傅雪怜上前一步问，鬼脸却沉默几分，道：“希望这位客人还记得吾的规矩，第一个问题无偿，第二个问题，可就要付出代价了。”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

傅雪怜急不可耐。鬼脸佩服他的胆量，在空中转了一圈，仰天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好勇气！吾喜欢！”

夸完，鬼脸便给出傅雪怜第二个问题的提醒：“阁下有一段空白记忆。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个地方。”

空白记忆？

先前将傅雪怜困入循环的那只鬼魅也说过，傅雪怜忘了什么。

他表面淡定，心中缩紧问：“那个地方，是哪里。”

鬼脸答：“鬼界。”

鬼界。

要说这鬼界可不好找。传说它和人间重合，几乎无人知晓进入它的方法。

见傅雪怜思虑颇重，鬼脸不忍心道：“这样好了，吾再送阁下一个问题，告诉你如何去寻鬼界。”

傅雪怜抬眼看向鬼脸，鬼脸笑嘻嘻道：“要想找鬼界，或许可以去问那些祸害人间的恶鬼，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嘻嘻嘻……”

如果鬼脸所说的事情一切为真，那傅雪怜便真的要去找鬼界，可他还有一事不解。

傅雪怜再次开口问鬼脸：“请问，来此地的人是否每人都有一封邀约信。”

鬼脸忽然飞得很低，离傅雪怜越来越近，“吾不知道阁下说的是什么，可否让吾看看阁下说的那封信？”

傅雪怜低头从袖袋里拿信，他刚摸到信纸，鼻尖便嗅到一股腥臭，一张血盆大口已然落到傅雪怜脑袋前，就要将他吃掉！

“小心！”

紧急间，一道白色剑影忽然从旁侧切来，倏地劈断那张血口。

傅雪怜眼睁睁看着鬼脸在自己面前碎成两半，周围闪出咔咔的破碎声响，眼前的世界很快回到茶馆之内。

“这位傅兄！你没事吧？”

耳旁传来关心问候，傅雪怜定睛看去，发现方才从恶鬼口中救下自己的正是坐在身旁那位五官端正的年轻公子。

“是你救了我。”

“嗯。”年轻公子点头，很是担心傅雪怜的状况，又匆忙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元君生，乃观玉门弟子，特奉师命下山除妖捉鬼，恰好路过此地发现了这只故弄玄虚的镜鬼，故除之。”

观玉门。

傅雪怜转眼看向台上镜脸的眸中微微思量。听闻人间有两大百年修仙门派，威望颇高，这一是凝聚权贵力量的璇玑道，二便是广纳天下有求道之心者的观玉门。

再看镜脸，已经破碎不堪，烂了一桌子的腐肉发出阵阵恶臭。

茶馆内的客人也早就各个惊散离去，李莱德那个妖鬼帮凶也逃了逸。

傅雪怜捏紧袖中信纸，谢过元君生：“那么便多谢这位元道长相救了。”

“不客气。”

见傅雪怜晃晃悠悠转身要走，元君生又不放心道：“傅兄，往南下了顾盼山，便是白水镇，在下的同门在那里，傅兄不妨同在下一起回白水镇，也好休养身体。”

看着傅雪怜冷清的样子，元君生本以为傅雪怜会拒绝，但没想到他答应了。

“好啊。那便一起走吧。”

跟别人走，自然是傅雪怜考量过。

与其自己一个人去找妖魔鬼怪，哪里有他们这些道士消息来的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