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宜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道:“可以是可以,等下我叫巧儿送几身衣服给你,在外交往,还是要注重体面。”
“不要给赵府丢脸。”
体面与丢脸是赵光宜最常对昭令闻说的话,也是因为昭令本身的存在就是不体面与丢脸。
在赵府中昭令闻一直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存在。
昭令闻的母亲叫做阿香,是家中长女,家里十分贫困。但是父母又接连生了好几个小孩,好不容易最后一胎是个男孩,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实在没有办法负担那么多的女孩子,于是卖的卖,送的送。阿香作为稍微接受过教育的长女,被卖进了赵府当奴婢。阿香的父母签了卖身契后,拿了点钱,就再也不管阿香了。
赵府的管理非常严格,工钱也不多,连早起与就寝的时间都规划好了,必须严格执行,一旦违反赵府的规定,轻则克扣工钱,重则打骂。
但阿香对于赵府的规矩则是乐在其中。
虽然她读了点书,但是由于长相过于漂亮,所以管家没有把她安排在老爷与夫人身边,阿香被放在了后花园里,跟着管家学习,负责花园中的植物养护。她整天和花花草草呆在一起,很是开心,还可以学到新的知识,更不用担心明天会不会没有饭吃。
只是阿香有点思念散落在各处的妹妹们,她进赵府之前甚至没有和妹妹们道别。
昭令闻的父亲是赵通正,宗人府理事官,五品官员,也就是赵府的老爷。赵通正本就不学无术,他这个官,是靠自己的夫人钱文音的嫁妆,捐来的。听上去体面,但其实也提不上嘴。所以日常不是非常忙碌,除了必要的上朝之外,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府里。
无所事事必然会增生事端。
赵通正迷恋上了喝酒,一开始还是小酌几杯,再后来就是不分昼夜地酗酒。钱文音一开始还会劝谏,但赵通正完全不听。后来赵通正酒醉得厉害的时候,甚至会打钱文音。她的身体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后来即使她不再相劝,赵通正也仿佛是习惯了一般,钱文音也会遭到毒打。
但是没有办法,这个丈夫是她宁愿忤逆父母也要嫁的,她在婚前已经和父母决裂,所以她根本没有地方回去,也没有人可以替她伸冤。
再后来就是有一次,赵通正喝酒发疯后,打够了,于是甩开了钱文音,独自来到了花园中,赏花喝酒,碰巧遇见了阿香,看到美貌至此又身份低微的奴婢,赵通正可耻地强/暴了她。
一次之后简直食髓知味,不仅醉酒后,即便是酒醒的时候也会来找阿香。
阿香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她反抗的结果就是被赶出赵府,她身无分文,之前发的工钱都托人全都给了父母,父母也给阿香传话,意思就是让阿香再多给点钱,尽量留在赵府。阿香的卖身契又在赵府,家里也不欢迎她回去。
天下之大,哪里会有她阿香的容身之地呢?
就这样一来二去,昭令闻就已经在阿香的肚子里了。
赵通正真的是个小人,他奸诈地将自己的道德败坏转化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一句轻飘飘的“是她勾引我”就点燃了钱文音的怒火,又用一句“万一她怀的是男孩,赵家就有后了”逼钱文音不敢有所作为,因为钱文音当时只生了一个女儿赵光宜。
钱文音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是官宦之女,就算饱读诗书,也无法逃过丈夫的一句“生不出儿子”。
这句话好似巨大的牢笼,虽说大,但也只困住了钱文音。钱文音由此变得善妒,易怒,焦虑。每日的状态极其不稳定,整日以泪洗面,清醒的时候则是四处搜寻可以生男孩的偏方。
阿香并没有得到孕妇应有的照顾,赵通正自然也不会把阿香抬为妾室,就这样不明不白中,阿香的肚子一天又一天地鼓起来,她每天都要干活,想法设法地为还没出生的孩子多存一些钱。
那是个雨天,阿香在搬运花盆的时候,不小心脚滑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液体正从自己的腿间流出,她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后来还是几个平时跟她有些交好的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了,冒着被克扣工钱的风险,停止工作,把她搀扶进了赵府奴婢的居住所。
很荒谬吧,阿香怀着孕还跟所有的奴婢住在大通铺里。
阿香朋友的其中之一惠春跑去禀告赵通正,可是他醉醺醺的,听到是阿香需要找大夫和产婆,更是摆摆手,继续喝酒了。
惠春实在没办法,就找到了夫人,她也没有把握夫人是否会帮忙,但是为了阿香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惠春只能赌一把。
钱文音听完惠春的话后,抬眼看了看窗外连绵不绝的雨滴,然后视线又转回到还在床榻上酣睡醒来的小周光宜,小周光宜正在甜甜地微笑,乌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钱文音忽地笑了:“去找吧,钱从我的账上走。”
说完,钱文音就继续哄小周光宜了。
后来等大夫和产婆来的时候,阿香已经痛得没有力气,眼睛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睁开,身体也变得有点凉。大夫赶紧灌了汤药,算是恢复了点力气。
阿香用尽了所有力气,生下了不被所有人期待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惠春被准许进去看望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冰冷的阿香了,还有旁边一个睁不开眼的小孩。
刚才已经在产婆的口中知道,阿香生的是小女孩了。心中无限悲哀,惠春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个阿香拼命生下的小女孩,很难有很好的下场。
就如惠春预料的那般,除了她们几个与阿香交好的,没有人在意这个女孩,更不用说夫人又怀孕了,大夫说很可能是个男孩。整个赵府都在照料这胎,赵通正喝完酒也会避着钱文音了,怕自己伤到孩子。
昭令闻就被扔在府中废弃的院落中,就再也无人在意。她们不忍心,只能靠自己微薄的工钱,养着这个小女孩。给她买衣服,送吃食。
并且按照阿香的想法,给女孩取了名字“昭令闻”。这个名字当时是她们几个一起取的,她们几个中也就阿香识点字,但是大家都很热衷于起名字这个事,甚至还自学起了字。她们攒钱一起买了本诗经,翻了好些,理解了好久,才取出的名字。
昭,明亮光明。
令闻,令闻令望,美好的名声传遍四方。
惠春记得,起名字的时候,阿香是真的有些快乐的。
大约昭令闻四五岁的样子,赵府换了一批下人,把这些已经有些上年纪的奴婢打发去了庄子里,府里又挑选了一批新的奴婢,于是就没有人照料昭令闻了。
昭令闻待在小院子里,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饿了就找点草或者树皮,渴了就喝下雨累积的水。有段时间,没下雨,院子里一滴水都没有了,昭令闻实在渴得不行,于是就出了院子,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可以喝水的地方。
跌跌撞撞就碰到了一个身穿华服的小男孩,明明只是轻轻一碰,但是很快就被这个小男孩揪着头发打了。昭令闻甚至连哭也来不及哭,就被按在地上了。她倒在了花丛中,花朵的枝叶上还有着早上的露水,昭令闻呆呆地舔了一口。
“光裕,停下。”钱文音制止了这个行为,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这个被按在花丛中的小孩,不哭不闹,甚至还舔了有露水的叶片。
穿的衣服也是破旧的,头发也是乱糟糟,脸上更是脏兮兮。
赵光裕并没有停下,反而随手抓起了石块,想要往昭令闻的头上砸,被挣脱开钱文音手的赵光宜抓住了,夺了下来:“光裕,你干嘛呀!”
见石块被夺走,赵光裕号啕大哭,仿佛谁抢走了他最爱的玩具。
钱文音蹙起眉头,看着被所有人宠坏的无法无天的魔头赵光裕说道:“嬷嬷,快把光裕带走,换身衣服,都弄脏了。”
然后指着还趴在地上的昭令闻说道:“把她也带走清理一下,这样太不体面了。”
后来的昭令闻就脱离了没有吃喝的阶段,虽然没有人管,但是还能够陪赵光裕和赵光宜一起读书,已经是很不错了的。
昭令闻一直觉得赵光宜口中一直提到的“体面”这个词是从钱文音那边学来的,可能因为自己不常在外人面前露面,所以一旦有可以露面的机会,赵光宜总是注重着“体面”二字,不想昭令闻给赵府丢脸。
可能因为她们的第一次会面,昭令闻真的太不体面了。
结束了和赵光宜的对话,又接了好几身巧儿拿的衣服的,昭令闻回到了自己的院中,把衣服放在桌上,自己也顺势坐下。
抬手抚摸着衣服,丝滑柔软。
原来这就是体面。
昭令闻从一旁的桌子里抽出一本看起来很陈旧的书本,封面已经磨损,看起来是已经翻阅过许多次的缘故,上面有着“凝香”二字,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所写,反而字有些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倒是自成一派。
这是昭令闻的母亲阿香所留下的,也是惠春她们走之前叮嘱昭令闻千万要保护好的东西,这么多年,昭令闻已经翻阅了不下百次,她甚至连哪个字在哪一页的哪个位置都记得。
这本书的内容都是制作香料的配方,或许阿香是个制香天才,但是谁知道呢?
尽管昭令闻把这本书倒背如流,她也没有银钱去实验书中的配方。
昭令闻从没见过她的母亲,但是总感觉每翻开这本书一次,似乎总能感受到母亲的抚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