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高新技术产业园区A栋依然灯火通明。即使楼宇被财大气粗地装满隔音玻璃,断断续续的争吵、充满情绪的拍桌声依然能从某扇大开的窗户里传出。
许纤站在二十五层的茶水间内,为自己冲上今天的第三杯美式。从制冰机里铲出冰块等待萃取溶液冷却的途中,灵感如蛇般顺着脊柱攀进大脑,她立即敲着键盘为自己的报告添砖加瓦。
一位同事端着水杯进来,站在原地皱着眉听着什么,然后茫然道:“诶?下大雨了?怎么在茶水间都能听到声音。”
许纤分神回道:“不会吧,我早上看了天气预报,这一周都是大晴天呢。”
同事走到汽水机前,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响起来,她侧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打字,我还以为下暴雨了。”
她凑过来,看到许纤PPT的页数,惊叹道:“哇,你们部门的数据怎么这么多啊?”
许纤说:“一言难尽,领导要求。”她瞥了眼时间,电脑屏幕刚好弹出会议提醒,抓紧间隙又迅速地过了一遍PPT内容和腹稿,随后将咖啡一饮而尽后,抱着电脑转头进入会议室。
甫一开门,意料中的中央空调没有吹来柔柔的凉气,反而一掌扑面的狂风夹着粗石黄沙直直地扇了她一耳光!
她下意识闭眼,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如同被拔掉耳塞的听力忽然清明。
隆隆鼓声在她的后方高昂,震得她浑身起栗;阵阵怒吼在她身边激荡,喊得她心潮澎湃。
“战!战!战!”
在重重声波下,许纤竟听到自己亢奋的呼吸喘气,一颗充血颤抖的心仿佛能在她的胸膛映出形状,撞得肋骨也翻腾。
许纤睁眼,被眼前的一片银海惊撼,它们在月光的照耀下浮动,卷起漫天黄烟直直逼近。银海前方,数片银鳞执着金虎蹙旗,暗色的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它张着黑口,展着獠牙,空洞的眼里闪着慑人的金光。
旗面与深沉的天空好似融为一体了,只剩金虎头悬在银海之上,随着喊杀膨胀扩大,几乎成为一面金虎墙,誓要将天地吞噬。
在这样一种军威盛大的氛围里,许纤嗅到一股血腥味。腥之浓烈宛如马蹄下不再是黄土,而是一滩混杂了人宠牲畜腐烂成泥的朽浆,溅得自己□□的这匹乌墨战马都黝黑发亮,马汗都染成了红,被马尾扫得喷薄,像一方轻盈的红雾。
在刺鼻的铁锈气里,又有一股森冷的寒意,来自前方,也来自周边。
这时,银海像是被号角操控,一分为二向两侧散开。中间有位穿着盔甲的将,骑着披盔甲的马,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疾驰。
他手中的长刀指地,马跑了多远,那刃就在这土地上划了多长的一道刀痕。
许纤感觉到身下的马也猛地加速,与身后兵戈剑戟组合成的钢铁丛林拉开距离。
分量不小的刀被轻松提起,呈一竖直线聚焦她,刀尖的利光不论如何颠簸,始终保持在同一高度,好似不将这道利光蘸上她的心头血就绝不罢休。
许纤并不害怕,反而无端升起灭顶的畅快—— 你这刀,必须劈中我,让我死在马上,死在战场!我的魂魄绝不轮回,让我的肉、发、齿、骨,让我的皮与这片黄沙一起埋葬,为我麒麟军铺好胜利之路!否则,我便要将你们这该死的天狼星赶尽杀绝,永世不得翻身!
她夹着马肚,霹雳前行。
踏踏马蹄还没勇猛几步,对面的将倏地奔驰,他高举着长刀勃然大怒:“许纤!你个臭老娘们竟穿成这幅德行!你的剑、你的盔、你的甲呢?!生死之地竟如此桀骜如此跋扈如此自负!真是将本将视如敝屣!”说罢飞身弃骑举刀下砍。
许纤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管你是谁,立即反嘴道:“我穿什么干你屁事!”一边说着,脑袋却疑惑地低头——都在这种环境下了,我还能穿什么?睡衣吗?
这一看真是瞠目结舌,她居然穿着在公司准备作报告的短袖牛仔裤,左手拉马绳,右手端着正在PPT页面的笔记本电脑。
——见了鬼了!
——我说这风沙怎么打得我浑身刺挠!
锋利的刃破风而来,她无暇顾及穿着,立刻反手以电脑相抵。
几乎都没看到老将的手腕如何用力,电脑就被斩成两半。霎时,她接近1T的数据化成实质,变成张张白纸、粒粒字母、颗颗数字从裂缝处向后纷飞。
双手顺着惯性往两边撕开,老将的脸也腾空。寒光闪烁的刀锋差一臂距离就要将她的脑袋开颅,刀锷的花纹贪婪地想要吮吸她的脑浆。但在这一刻,更让她匪夷所思的是,这老将的长相居然跟她的顶头上司一模一样。
由于实习经历丰富过手项目繁多,刚毕业就被猎头挖到现在的公司跟着老板工作,也称得上是骨干精英。只是老板残留子承父业的传统观念,等他儿子留学回国便空降,希望许纤能帮衬协助小老板的事业。
她这次做的报告就是为了让小老板尽快掌握行业动向,试着制定公司下一年度的规划。结果本应该文质彬彬西装革履坐在会议室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身披银甲手持长刀还蓄着白须想要杀了她的老头!真是怎么看都觉得诡异至极。
电光火石间,许纤这时候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刚才的种种行为想法如何,下一刻的举动、语言就立马随着想法动作。
可现在,她先是震惊,随后理智回笼想攻击薄弱处却怎么动也动不了。
于是,她看到自己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把凌厉无比的剑用以格挡,刀剑相接震得她虎口发麻,使了巧劲儿微微倾斜,接着势如闪电以肘击喉。老将的反应也是极快,蛮力侧身,飞扑到前来接应的战马身上。
四目相对,皆烧着熊熊烈火。
她又看到自己往一旁啐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地想捂嘴,心想,这是不是有点没素质了。
当然是没捂住的,她听到自己大喊:“李蚩!你个老匹夫老杂毛姑奶奶的老孙子!平日放任地痞流氓市井无赖扰我颖埠百姓不得安宁,老娘出征历经颖埠一战打得你们割须弃袍人仰马翻,本应进攻屠城,我皇仁慈放你们一条生路!这回再犯,我看你是想以血饲我剑了!”
李蚩怒极反笑:“仁慈?苍天有眼,他江玄倜若是仁慈,那你我已身处阿鼻地狱!他江玄倜若是仁慈,那我酉归一万兵马为何被活埋?我金州三座城池为何燃起弥天大火数月不灭?许纤!你睁眼看看!我身后的兵,还没战马高!许纤!为什么?!你告诉我!你颖埠的百姓是百姓!我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不等她应,李蚩深深闭眼,似是交瘁至极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片刻后,他说:“罢了,你又能知晓些什么?”随即冷然,“哼。本将算是看明白了,你舜华大将军也不过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许纤道:“要打便打,莫名羞辱我做甚。”
李蚩道:“许纤,你虽年少但朝乾夕惕,交战从来光明磊落,李蚩敬佩......你,你.......你!看看你的兵罢!”
许纤心想,我的兵怎么了?麒麟军同我出生入死上百次,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还不知道吗?可又了解李蚩虽性情暴躁刚烈,但绝不会做下作偷袭之事。
于是漫不经心地回头,这一眼,却叫她如坠冰窟,毛骨悚然——
萦绕在鼻腔的铁锈味已经浓郁到作呕的程度,许纤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身后静得可怕。
她侧首,在那一瞬间,许纤觉得自己宛如刚诞生的婴儿,除了号啕大哭,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做了。
只见本应威风凛凛端坐战马上的麒麟军们反而变成了坐骑,本应穿着上百名铸甲师锻造编织的札甲现在衣衫褴褛,本应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神色如今面如死灰,套着嘴嚼,而骑着他们的竟然是一群看不清外貌体型的模糊黑影。
黑影沉默着,麒麟军面容呆滞,四肢跪伏,称为破布都显抬举的衣衫只能勉强遮住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紫红发肿的疮,干枯细柴般的发丝已经夹杂了许多沙砾,外翻的伤肉边缘已经结了脓。
此时,一个黑影扬起手中黑影做成的鞭子,狠狠打去。
许纤看得分明,那鞭子上扎着细细密密的针状尖刺,在抖动时尖端还掉落着红色的粉末。
“啪——”黑影身下的人痛苦地颤抖着,痛苦地爬行着,每膝行一寸,就多出一寸被血染红的沙土。
这道鞭声抽得她完全宕机的大脑恢复了一些运转。
霎时间,她目眦欲裂,被滔天的愤怒锤炼,握着剑柄的力度已经捏出了丝丝裂痕。
翻身下马,如龙速游。
许纤满腔的情绪统统化为剑身,狠狠扎向那道黑影。削铁如泥的名器却直直穿过,她扑了空。
许纤犹不放弃,依然掌着剑胡乱又霸道地乱刺,接着用身体撞击、推搡,“滚开!滚开!滚啊!!”
只是徒劳,许纤的任何动作都对黑影造成不了一丁点的伤害,她就是不死心地一遍又遍地穿过,好像在跟虚空打闹。
鞭声不停,移动迟缓,她听到几乎衰竭的喘息,看到抖如筛糠的四肢,那人已经无力了,凝滞在原地。
许纤掷了剑,跪在那人面前,捧着她冰冷的脸哀求道:“白泉、白泉!我是许纤,停下好不好?好不好……?”又双手揽过她的腋下,拼命往上扯,“起来,起来啊!”
但白泉也是纹丝不变,好像她的腿和手已经和大地融为一体了,要令她站起来,必须得闹个翻天覆地才行。
白泉目光低垂,掀起眼皮的力道都没有,只是气若游丝地吐息,整个面容都灰败了。许纤晃神,仿佛看见有许多白色的飞蛾停在上面吸食所剩无几的精血。
许纤的手已经抖得不像话,这种摇晃的弧度已经不能再摸白泉的脸了,与拍打已经没有区别,无法,她只好握成拳用手腕轻轻托着白泉的下颚。
余光瞧见黑影再次举起黑鞭,她想也不想就抱住了白泉,无措地喊道:“别打她,别打了。”
也是枉然,许纤清晰地感觉到黑鞭落下时,体内也有一阵寒风卷过,冷得她直哆嗦。只见白泉嘴角溢出黑血,蹒跚着,连带着那道黑影,又一次穿过她的身体。
砭人肌骨。
此时,左侧又是一声鞭响。许纤呆呆地看过去,黑影扯了扯嘴嚼,使得那张绝望的脸也不得不抬起来。
许纤捡起剑又冲了过去,回档一般重复着刚才的举动,刺、打、撞、推、扶、扯,最后在黑影又一次扬起黑鞭,痛苦地嘶吼:“宋阳!宋阳!!你妹妹还等你回家!宋阳!!”
没有变化,宋阳也是驮着黑影,倔强地穿过她。
这一刻开始,此起彼伏的鞭声不断响起,许纤拿着剑,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一处。无论什么方位哪个角落都如此的让她哀痛欲绝。
血已经将这片大地浸湿了,变得松软。许纤跪在中央,需要拄着剑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晕过去。她愣愣地叫着麒麟军们的名字,“龙文诃,陆思婷,刘项,宋媛媛......”。
仿佛是平常出征前的点兵,她叫到名字的人就这样从她的身边经过,从她的肉/体里爬过。许纤已经没办法动弹了,明明地上的血那么烫,明明还刮着粗糙的热风,她却犹如死在了冰河,浑身都僵硬。
这场让她万分崩溃的动物迁徙已经远去了,李蚩与他的部队也不见踪影。
浩荡的天地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颓然地丢了剑,双手撑地,不断收缩的掌心抓起了暗红的泥土,然后缓缓贴在面上,垂落,是一条宽阔的眼泪。
许纤呼吸急促,本身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可她还是想哭,于是喘息着喘息着,呕出了一口血,眼前也发红,她狠狠眨了眨眼,还是没缓解,从一旁剑身的反光才看出,原来是泪出了血。
她盯着剑里的自己出了神,少顷,又拄着剑站了起来,看着远方喃喃:“不管是谁,都给我等着。”她割了一截头发埋进土里,又划了手掌贴地,“厚土为证,许纤立誓,查明真相,不死不休,如若放弃,魂飞魄散。”
好卡,还有两个情节没写到,我一定要在这章内写完.....但是缓缓先......有点写不动了。下章一定要看到男主(的其中一个形态)啊啊啊啊啊(`皿?)
——1.12/15:50
还有一个情节……又要缓缓了……摸鱼奋战——1.14/15:4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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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