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塞斯的谎言 第2章 第 2 章

02

冬日。

雪花簌簌。

万物萧瑟，只余一抹银白。这就是萨安王国的冬日，美丽，但又十分残忍。唯有高高在上、有条件无视冬日残酷的人才有闲心欣赏这份美丽，而更多的人则畏惧于冬日，因为它到来时带所来的寒冷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人的性命带走。

尤利塞斯曾见过不少被冬日夺走性命的人，只要走在贫民区狭窄肮脏的小路上，路边被冻僵的尸体比比皆是——其中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但大多数贵族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在冬日死去的。尽管寒风萧瑟，但贵族们依旧可以如常活动，甚至，他们无需穿上厚重的衣服用以抵御寒冷，因为他们有着比这更好的保暖工具——一件漂亮、华贵的斗篷，这是一种特殊的魔法道具，只要穿上这种被附加了魔法的昂贵衣服，贵族们就不必再畏惧寒风，他们可以在斗篷下穿上得体而漂亮的衣服，骑在马上，奔驰于山林间，就算雪花和冰粒迎面扑来，耳边寒风呼啸不止，贵族们也能将这当做一种独属于冬日的乐趣，无所畏惧地在山林间嬉戏打闹、肆意张扬。

一件附加了魔法的道具，其价格无疑是昂贵的，昂贵到买一件魔法斗篷所用的金钱就足以让一个贫穷的家庭免于劳作，好几辈子都衣食无忧。当然，这仅仅是对贫穷的人而言，对于贵族们而言，购买一件魔法斗篷的钱不过是从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沙子，他们甚至不会为此感到心疼。

作为一个没落家族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尤利塞斯自然没有一般贵族的待遇，他没资格使用那般珍贵的魔法道具，以尤利塞斯如今的地位来说，能有一件旧棉服就不错了。但穿了许久的旧棉服在冬日的寒冷面前似乎等同于没有，尤利塞斯一出门，风雪便呼啸着迎面扑来，寒意仿佛隔着衣服也能钻进骨子里，尤利塞斯被冻得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忍着冷意在风雪之中前行，尤利塞斯往远处的山林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应该没有太久，某一刻，尤利塞斯时刻观察着周围的余光瞥见一片藏于树丛中的白色衣角，找到了目标的尤利塞斯终于得以在风雪中停下脚步。但尤利塞斯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他低着头，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在装无害这一点上，尤利塞斯早已炉火纯青，他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个伤心落寞的可怜人，此时孤身进入森林，也不过是为了找一个相对安静些的地方坐一坐，以缓解心底的痛苦与悲伤。

尤利塞斯选了一棵树坐下，他双手环抱着膝盖，蜷缩着，仿佛在这样的静谧中，他才能寻求到一丝安全。

尽管这片森林属于猎场，时不时就会有危险的魔兽出现。

兴许是极为清楚这份危险，树上的人在看见尤利塞斯时，就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他的目光穿过树丛，落在尤利塞斯身上，尤利塞斯能感受到那人正在打量着自己，不知过来多久，尤利塞斯如愿地听见树上传来一声询问：“你……是阿普顿的未婚夫？”

说话的人声音清润，他的嗓音仿佛林间潺潺的溪水，清越，有一种莫名使人安定的魔力。

但尤利塞斯还是表现出吓一跳的模样，他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眼神满是惊恐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仿佛一只时刻生活在危险中，因而对周围一切都充满了戒备的小兽。

只是尤利塞斯还未看清树上有什么，余光便忽然瞥见一道人影从树上“嗖”地一声落下来，那人的身手轻盈而灵巧，令人赞叹，等尤利塞斯回过神时，那人已站在他面前，尤利塞斯抬起头，便对上一双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睛。

也正是这双特殊而漂亮的眼睛，让尤利塞斯一下子“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惊惶地向眼前的人行了一礼：“殿、殿下！”

眼前的人正是萨安王国的皇太子谢利·加西亚。

关于谢利·加西亚的传说，就连几乎没有信息渠道的尤利塞斯也曾有所耳闻，据说，这位殿下在剑术一道上有着极强的天赋，他自幼拜在王国里最著名的剑术大师门下，由其亲自指导剑术，谢利·加西亚自学剑以来，水平便突飞猛进，一路高歌，据传，他七岁时便击败了一名身强体壮的中级三等剑士，而十五岁那年，他便已超过了教导自己学习剑术的剑士大师……像此类让人为之惊叹的事迹，发生在谢利·加西亚身上，就好像一下子变得不足为奇，似乎这一切本该如此。

有关谢利·加西亚的传奇数不胜数。这位殿下是当之无愧的剑术天才，如今他不过二十出头，便已是王国内最为强大的剑士了，就算放眼整片大陆，也极少有人能在剑术击败这位殿下。

但剑术天赋也不过只是这位殿下优秀履历的冰山一角。谢利·加西亚表现杰出的方面可不止剑术。这令尤利塞斯不禁怀疑起眼前的人是否还是一个凡人，毕竟在传闻里，这位殿下仿佛完美无缺，无所不能，这似乎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神明在创造他时或许极尽偏爱。而尽管如此优秀，又有着高贵的出身，但谢利·加西亚却从不高高在上，相反，他待人温和，行事圆滑，朋友无数，就算是对待贫民——这样的存在于一般贵族眼中，不过是最低贱不过的蝼蚁，但谢利·加西亚却依旧能做到友好以待。哪怕在尤利塞斯看来这只不过是表面功夫。

总之，无论如何，像谢利·加西亚这样的人，尤利塞斯作为再肮脏不过的私生子，本该一辈子也没有资格见上其一面，但现在，幸运眷顾了尤利塞斯……不，尤利塞斯在心底嗤笑，他想，或许他该感谢阿普顿的。

可惜尤利塞斯从来没有感恩之心，他是个再卑鄙不过的小人，表面上，尤利塞斯低眉顺眼，连瞧谢利·加西亚这样高贵的人一点都不敢，但暗地里，尤利塞斯却又用一种如蛇般饱含恶意的目光在心里审视着谢利·加西亚，尤利塞斯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如此完美无缺，更何况天才……这简直是尤利塞斯生平所听到的最恶心、最令人作呕的词语。

尤利塞斯对所谓的天才再厌恶不过，但他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在谢利·加西亚面前，他依旧扮演着他懦弱无害的人设，比如，现在，在向谢利·加西亚行完礼后，尤利塞斯就假装因为惶恐僵着身体木讷地呆站在原地，但尤利塞斯知道他和谢利·加西亚之间的话题不会就此而终结，因为在谢利·加西亚从树上下来的那一刻，尤利塞斯就已经恰到好处地将自己脖子上的淤伤暴露在其眼前。

尤利塞斯的肤色本就比寻常人白皙，他伫立在风雪中，仿佛比飘落的雪花还要苍白，也因此，青黑的手指印落在他脖子上就显得越发明显，触目惊心。倘若谢利·加西亚真像传闻中那般是个好人，那他就不该对此刻的尤利塞斯无动无衷。

果然，正如尤利塞斯所希望的那般，谢利·加西亚的目光从他脖子上掠过。谢利·加西亚是个聪明人，他什么也没说，但尤利塞斯知道他注意到了。

于是尤利塞斯又恰到好处地开了口：“抱、抱歉，殿下，打搅了您，我、我这就走。”

说完，尤利塞斯作势转身要走，但正如他希望的那样，谢利·加西亚凭着他的身份和他的神情，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他脖子上的伤从何而来，或许是出于某种怜悯，谢利·加西亚喊住了尤利塞斯：“……等一下。”

尤利塞斯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但转身时，他的脸上又换上惶恐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谢利·加西亚：“殿、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吗？”

“不，不是。”谢利·加西亚摇了摇头，他思索了一下，说：“虽说这里是森林外围，但偶尔仍有魔兽出现，安全起见，请让我送你回去吧。”

谢利·加西亚这么说，并非出于可怜尤利塞斯，也并非看中尤利塞斯的美色，他只不过是出于再普通不过的好心肠，哪怕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尤利塞斯，他大概也会那么说。

尤利塞斯知道如此，却表现得受宠若惊，但就像每个自卑得难以接受他人好意的人一般，受宠若惊过后，尤利塞斯却急忙连连摇头：“不，不，不用麻烦殿下您。”

说完，尤利塞斯局促地捏住衣角，他低着头，故意轻声自言自语地说：“……像我这样的人，遇到魔兽也无所谓的。”

说着，尤利塞斯失神地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淤痕。

谢利·加西亚显然听到了尤利塞斯的自言自语，他似乎稍稍明白了尤利塞斯之所以会进入这片森林的理由，他怔了怔，但他没有立刻劝尤利塞斯放下那愚蠢的念头，而只是对尤利塞斯露出一个浅笑。谢利·加西亚的笑仿佛阳光般温暖，抚慰人心。

“不麻烦，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由于身份尊贵的皇太子殿下一再坚持，尤利塞斯只好闭上嘴，他沉默地跟在谢利·加西亚身后，面对身份尊贵的谢利·加西亚，尤利塞斯很难不露怯，他不敢与谢利·加西亚并行在一起，就连跟在谢利·加西亚身后，尤利塞斯也要不自然地保持一大段距离。

对此，谢利·加西亚倒没说什么，他只是往前走时，会时不时回过头，注意尤利塞斯有没有跟上，也因此，谢利·加西亚注意到了尤利塞斯因为寒冷而不断颤抖的身躯，见尤利塞斯的脸色无比苍白，出于善意的关心，也为了避免尤利塞斯晕倒在风雪中，谢利·加西亚干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递给尤利塞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穿上这个。”谢利·加西亚体贴地说，眼见尤利塞斯立刻想要拒绝，他便又笑吟吟地说，“请穿上吧，就当我多管闲事。”

谢利·加西亚再次用了同样的办法，这下尤利塞斯就算再想拒绝也没办法，毕竟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身份尊贵的皇太子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尤利塞斯虽表现得木讷，但还不至于是块木头。

尤利塞斯只好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斗篷。由于第一次穿这样昂贵的衣服，尤利塞斯一时竟手忙脚乱，连带子也系不好，见状，谢利·加西亚伸手帮了他一把，尤利塞斯一顿，他窘迫地看着谢利·加西亚修长的手指不急不缓地穿梭在两条带子间，直至替他将带子系好。

斗篷穿好后，尤利塞斯身上果真一下子暖和了不少。这对尤利塞斯而言是种新奇的感受，仿佛寒冷的风雪在一瞬间就成为了一种漂亮的装饰。

“谢、谢谢。”尤利塞斯声若蚊蝇。

说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谢利·加西亚，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将衣服给了我，您不冷吗？”

谢利·加西亚颔首，他风趣回应道：“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练过多年剑术的。”

“我、我知道，殿下您很厉害。”

尤利塞斯依旧表现的那么不善言谈，大多数人聊天的**都会在他说出无趣的回应后硬生生被掐灭，正如阿普顿，他嫌恶尤利塞斯是个木头桩子，尤利塞斯每一次开口，他都表露得极其不耐烦，但谢利·加西亚却不一样，他耐心倾听着尤利塞斯每一句话，并且在每一次尤利塞斯说完后，他都有所回应。

从没有人愿意这么耐心地倾听尤利塞斯说话，于是渐渐的，尤利塞斯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他愿意说的话越来越多了。

直至谢利·加西亚将尤利塞斯送到安全处，尤利塞斯才仿佛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可没有哪一次聊天令他这么放松快乐过，眼见即将与唯一一个愿意倾听自己说话的人分别，尤利塞斯落寞地隐藏住自己的不舍。

“殿下，再见。”

尽管这么期盼着，但理智告诉尤利塞斯他和谢利·加西亚之间极少有再见的可能，于是之前那股被他淡忘的忧郁和悲伤再次侵袭了他的心。

直到谢利·加西亚开口，在分别前询问了尤利塞斯的名字，尤利塞斯脸上的落寞才终于消散了一些，他抬起头，异样的光彩在他眼中流转，尤利塞斯紧张又认真地对谢利·加西亚说：“尤利塞斯。殿下，我叫尤利塞斯。”

尤利塞斯期盼谢利?加西亚记住这个名字。

迎着尤利塞斯期盼的目光，谢利·加西亚微笑着轻声回应道：“尤利塞斯？好，我记住了。”

尤利塞斯肉眼可见地变得高兴，他目送谢利·加西亚远去，直到谢利·加西亚的身影消失不见，尤利塞斯才卸下伪装。

——记住了？

尤利塞斯嗤笑，他明白那只是再虚伪不过的话语。

但没关系，他会让谢利·加西亚真正地记住他。

尤利塞斯唇角微扬，眸中却无半点笑意。当晚，谢利·加西亚派人来取回借给尤利塞斯的斗篷，尤利塞斯也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礼物。谢利·加西亚果真是个好人，只是萍水相逢，他就送了尤利塞斯一件崭新的魔法斗篷。

当然，这或许是由于尤利塞斯今日的卖惨太过于成功。而一件魔法斗篷对尊贵的皇太子而言并不算什么。

但无论如何，至少尤利塞斯从此以后可以免于受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