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为上京的小花朝节,又称花神节。
从二月起百花竞放,春耕大忙,也是观春的好时节,上京城内士庶出游,酒食宴乐不绝。
秦王府在初二这一日办花神宴,兼为秦王妃祝寿,园子里早早预备了牡丹、芍药各类花苗盆景,这会儿已经开遍了。
王府规矩多,灵淮被安排和几个约莫是书生门客的人坐在一起,宴席嘈杂,他也没怎么动筷子,子夜在袖子里并不安分,时不时弄出些动静,恰好这会儿有人说要游园赏花,灵淮便起了身。
这后头园子场地极开阔,山水花林,亭台楼阁,美得像画,灵淮没去人多的地方,在一处活水边的亭子坐下。
远处传来琴音,伴着涓涓水流声,显得凄婉,灵淮静静听了会儿,撑着脑袋,闭上了眼。
再醒来时,他面前就站了个人。
那人靠在亭柱边,慵懒随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灵淮,眼神温柔,正午的阳光极明媚,照在他锦袍上,金线刺绣都发着光,极好看,叫人移不开眼。
灵淮把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他开口,声音清泠泠的:“你来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嗯”了一声。
灵淮又说:“怎么这么晚?”
“办了点事,所以晚了些。”
“什么事呢?”
“不相干的事,耽误了时辰。”
二人一人一句,灵淮问什么,那人就答什么,好像他们是什么认识多久的旧友一样,说一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却又莫名有些亲密的话。
那人像是在太阳底下看不真切,又走近了,一手撑在石桌上。
他身形高大,把风口都挡着了,微微俯身看着灵淮,问:“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灵淮也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有些困,就眯了一会儿,很快就醒的。”
“那睡吧,没事儿。”那人又温柔地说。
灵淮就又闭上了眼。
过了不知多久,琴音消失了,灵淮也渐渐醒了过来。
他睁眼时愣了会儿神,随后一惊,才发现自己趴在石桌上就睡着了。
还是午后的天色,阳光刺眼,但灵淮身上一阵寒,他一探袖口,又发现子夜不见了。
灵淮当即坐起,这时候,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是一件月白色绸缎制的外袍,带着淡淡的冷香。
有人来过了。
灵淮立即想起自己刚刚那个梦,是顾逍,他来过了,还和自己说了话,但灵淮好像压根没反应过来,竟以为是梦。
他这会儿捏着袍子,指尖陷进了掌心也没察觉,像是呆住也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但这样的无措只持续了一会儿,灵淮很快就定下心神,他想他应该快点找到子夜,还要把这衣袍还给顾逍。
亭子口不知何时多了两面行障,灵淮推开,离了亭子,往远处看,园子里游春的人更多了,也更热闹,而人群之中,原本没有出现的萧回,也来了。
灵淮猜测子夜是去见萧回了,这会儿或许已经见过面。
他们早结过契,约定见过之后,子夜必须回到灵淮身边,有什么危险,灵淮也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但这会儿子夜没有传信来,灵淮并不放心。
萧回似乎也注意到灵淮,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请灵淮过去。
他们在流水边设了席,一群王公子弟,写诗的写诗,饮酒的饮酒,西角桃花树旁还搭了个台子,有伶人舞乐唱曲。
灵淮到时,萧回亲自斟了酒敬他,道:“说起来,还要多亏了灵淮公子,那夜助我拿下妖灵,又除了茂若泉府上的邪祟,还……”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才继续接道:“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今日这一杯,我敬你,还请公子不要推辞。”
他没说出口的话里含了什么意味,灵淮自然知道。
但灵淮既然来了,自然也不怕萧回看穿他,他伸手接了那杯酒,没急着喝,而是道:“既然是谢恩,酒自然要喝,只是不知道我家的小孩,萧世子打算什么时候送回来?”
萧回像是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他笑了一下,状似不解地问:“你说子夜?”
显然他也并不避讳提起。
灵淮觉得眼下好说话了许多,他道:“正是,他年纪小不懂事,跟着我不小心进了王府,若有冲撞到世子的地方,还请见谅,只是这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你是他什么人?”
“他难道没有告诉你?”
萧回冷着声,慢条斯理地道:“他是冲撞了我,灵淮公子既说是他家里人,那怎么不好好看着他?把人得罪了再想要回去,怕是不能够吧。”
灵淮脸色也冷下来,说:“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他知道萧回不是个善茬,但子夜要来,他也并没有阻拦,因为他只给子夜这一次机会,这次之后,子夜要怎么选,就是他自己的事。
但他也给萧回这仅此一次的机会。
他必须要看到萧回的诚意,那种,可以被称作“真心”的东西。
这样东西他可以不给灵淮看到,但是不能不给子夜。
两人对峙着,暗自较劲,往来过招,萧回那种压迫的目光带着万钧威势,旁人根本难以招架,灵淮却丝毫没有要退的迹象。
最后,是萧回先退一步。
他露出个笑道:“你倒还真是他家里的,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胡诌,妄想诓骗我。”
“是吗?”灵淮将酒饮了,回道:“不过我家孩子从不说假话,见到萧大人之后,反倒学起了撒谎,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萧回的神色在这会儿变得有些古怪,他像是觉得灵淮的话很有意思,不由又笑了一笑。
“那恐怕是灵淮公子管教不严。”他凑近过来,这样告诉灵淮:“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可是撒了好大一个谎,求着我饶他。”
灵淮屡次坏他的事,他恨灵淮恨得牙痒,眼下见灵淮脸色难看,萧回心里畅快多了,从案上拿了杯酒,也一饮而尽。
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到了这地步,灵淮也不再留情了。只听他道:“所以你就把他推出去帮你杀人?我竟不知堂堂王府世子这般窝囊,要一个小孩去帮你报仇雪恨。”
这话一出,萧回刚积攒起的从容顿时荡然无存。
灵淮很少有这种过于锋利的时刻,他总是倾向于温和,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如此行事。
只是面对萧回这样的硬茬,温和没用,灵淮想要得到答案,不剑走偏锋是不行的。
他用无比冷静的语气,问萧回无比诛心的话:“那夜赵氏孤儿的戏我也听了,真是声声泣血,只是不知道萧世子每次听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
这话果然刺痛了萧回,他脸上当即变色,满是杀气地盯着灵淮。
氛围剑拔弩张,萧回似要发作,这时候,屏风那边来了两个人。
是谢煊和顾逍。
这二人排场极大,一来,席上众人皆起了身。
萧回是主家,他们应付完众人就往这儿来,还没走到跟前,顾逍就开了口,是对谢煊说的,“他怎么又一脸阴沉沉的,你又得罪他了?”
谢煊:“不关我的事。”
谢煊看了一眼灵淮。
灵淮则站在那儿,神情冷冷的,一脸事不关己,不管旁人死活的样子。
顾逍就笑了,“我说怎么老远看着这边好像灰蒙蒙的风雨欲来,原来是两位太岁在这儿对上了。”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笑得让人恨不得给他两拳,却又无法真的发作。
叫他煽风点火了小片刻,萧回反倒冷静下来了,虽然眼神扫过来还是一副恨不得将灵淮扒皮抽筋的样子,但到底也没再说什么了。
事情谈到一半被打断,只好暂时揭过。
顾逍走到灵淮身边,落了座,灵淮看到他,就想起来什么,他将衣袍递过去,问:“这是你的吗?”
顾逍垂首,看了一眼那外袍,又抬起眼,道:“是我的。”
说是自己的,却没有要接过的意思。
灵淮只好这么拿着,又说:“多谢你,我没有弄脏,你还要吗?还是我拿回去洗过再还给……”
“你披着吧。”顾逍道:“不用洗,本来就是穿着挡风的。”
灵淮又只能放下了,他不知道顾逍那会儿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会给他披外袍,他有些懊悔,心想当时应该再清醒一点的,不应该就那样睡过去。
现在人这样多,他有万千疑问也无法开口,等这次过去,他就更不知如何再问了。
灵淮正想着,顾逍突然问:“最近很累吗?”
“没…”灵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确实比常人要多觉一些,是天生的,只是大白天的在人家园子里睡着,确实有些太说不过去。
“应该是昨夜没有睡好。”
“是吗?”顾逍不知道相信了没有,又问:“因为要来赴萧回的宴?”
说到这,他又两眼弯弯,带笑道:“他这人确实过分了些,喜欢吓唬小孩子。”
灵淮刚刚把子夜称作小孩,这会儿顾逍又意有所指地把灵淮称作小孩,听上去好像他一个人比他们两个妖都要更年长似的。
灵淮不由也笑了。
顾逍觉得灵淮冷着一张脸时好看,笑起来其实更好看,或许他自己没意识到,所以总是很少笑。
这会儿顾逍凑近来,说:“你看着年纪这般小,怎么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灵淮说:“其实我不小了。”
只怕说出来,可能还要吓顾逍一跳。
但顾逍好像没什么所谓,并不在意。
他将桌案上的花糕推给了灵淮,说:“尝一尝吗?”
灵淮便捡起一块吃了,他刚刚在宴席上确实没怎么动筷。
“好吃吗?”
灵淮点头。
顾逍就又拿起一只杯盏,烫了烫,又新倒了炉子上煮的春茶,过后递给了灵淮。
灵淮伸手去接,二人指尖碰上,或许是杯盏温度有些高的缘故,灵淮似被烫了一下,微微瑟缩,顾逍看了他一眼,随后抬指轻拨开他的手,将那茶平稳放到了灵淮案上。
“可以等过一会儿再喝。”顾逍道。
灵淮就没再去碰那盏茶了。
不远处戏台伶人又下去了一波,谢煊喜静,他落座后,台上都不再唱戏曲,换了古琴,灵淮听了会儿,发觉这琴音耳熟,有些像自己刚才在亭子那边听到的曲调。
灵淮虽不通音律,也能听出来这是极雅的。
他看过去,见那琴前坐着位一身素衣的女子,正是琴师。
灵淮问:“她弹的是什么?”
“古琴曲流水。”顾逍道。
“是高山流水的那个流水吗?”灵淮也略有耳闻。
“是了,高山流水本是一曲,后来才分作两曲。”顾逍的声音也好听,缓缓道来:“列子云,‘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志在高山,钟子期就听出山,伯牙志在流水,钟子期就听出水,后来钟子期死,伯牙失了知音,破琴绝弦不复鼓,故高山流水一曲,有知音难寻的意思。”
灵淮听过,神情浮现出惋惜,似乎神伤,久久不能平复,顾逍见他一脸听进去了的样子,忍不住戳了他一下。
灵淮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顾逍,带着疑惑。
顾逍收回手指,赔不是道:“不好意思,没留神碰到你。”
“没关系。”
顾逍微歪着头,看他,说:“你说伯牙是不是太傻了些,为了知音,就一辈子也不再碰琴,真的值得,难道弹琴就为了有人能懂自己吗。”
灵淮却道:“可见知音有多难得,伯牙是琴师,值不值得,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摔琴也值得?我要是钟子期,在地下估计要气得爬上来了。”顾逍这般说,语调却慢,似乎也不见多生气的样子。
灵淮不解:“气什么?”
“他是琴师,把一生所学都给弃了不说,把吃饭的家当也给砸了,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灵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但他们都不是伯牙,不是钟子期,他们或许不明白知音,也根本不知道值不值得。
只是灵淮想,钟子期连伯牙的琴声都听得明白,又怎么会不懂伯牙为何摔琴呢?
“顾小侯爷又在发什么高见了?”
二人说话间,又一个公子走过来,给顾逍敬酒。
顾逍拿过酒杯,碰了一下,却没有饮。
那公子在顾逍一侧空位坐下,听了一会儿琴曲,道:“这曲子也忒寡淡了,不如,我们行酒令吧!光听曲多没有意趣。”
对面一人讽笑道:“你懂什么叫曲高和寡,还行酒令,真是焚琴煮鹤,可别玷污了这琴曲。”
“就你懂?”
月璃说顾逍是个纨绔,但灵淮却觉得不然。
这新来的公子比起顾逍,更像个纨绔,撑在桌前,神情兴奋:“就玩射覆吧!或是酒筹,叶子牌?实在不行,击鼓传花也使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