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发现,灵淮是一个很心软的人。
萧回之前那样刺激他,灵淮也还是愿意给他们安慰。
子夜翻了个身,很是感激地看着灵淮,说:“你生病的这几天,我也把你的话好好地想了想,你是第一个担心我杀人影响我自己修行的人,我……我很感动。”
他从生出灵识到化形以来,第一次碰见灵淮这样的人,本以为是死期将至,没想到他一条命还有除了萧回之外的人在意。
“我知道你是给我渡了太多灵力才会体力不支生病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救我的,你的话我都有好好放在心里。那些被萧回杀掉的人,是他们死有余辜,但是他们的家人,那些疯掉的人,我会去把诅咒解开。”
子夜确实作了乱,如果天意要收他,他也不会抗拒,但他还是想听一听灵淮的话,悬崖勒马,重拾他作为一只妖的修行。
灵淮低下头,和子夜四目相对。
他道:“其实你已经在修行中。”
入世就是一场修行,动心起念,避无可避。只要下了场,就是一片花叶,都有其缘法,谁又能真的一尘不染?
“话说回来,”灵淮又道:“你的这些想法,有和萧回说过吗?”
“那天你走之后,我和他就说开了。”子夜道:“这个案子一直以来就是他的心病,现在,他想做的也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我现在希望他能走出来,能少做一点噩梦。”
虽然到最后,也还是没能等到昭雪。
但其实萧回能够复仇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跨越了万千艰辛了。
这个执念困住他这么多年,也到该放下的时候了。
灵淮道:“时间过去,会慢慢走出来的。”
“真的吗?”
“嗯。有阵子会很痛苦,感觉走不出来了,但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还能坚持下去,久而久之,就会好了。”
灵淮其实想告诉子夜,最痛苦的是看不到希望的人,那支撑着自己行走的,恩也好、怨也好、爱也好、恨也好,只要心里有个念头在支撑,人就不会倒下。
这世间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大事。
灵淮的神思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子夜望着他,突然问:“你也有心病吗?”
灵淮坦诚地道:“有。”
“是什么呢?”子夜想起月璃的话,“和顾逍有关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有关。”灵淮像是很难形容他和顾逍的关系,他很谨慎,生怕行错一步。
他想了想,说:“准确说,他是我在等的人的转世。”
他和顾逍的缘分,说深也深,说浅也浅,他不知道自己这样靠近顾逍是对是错,应不应该。
也不知道转世了的人,还是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了。
“他已经忘了前尘事,有时候,我觉得我自私,总想着去打扰他。”
但是灵淮真的等了他很久,好不容易等到,他怎么能不靠近顾逍。
“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该不该凑上去,我怕他发现我是妖,怕他觉得我别有用心,其实我之前都不会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很久没见他反倒变得越来越犹豫不决了。”
这些话他藏在心里太久,从不知道该和谁说,如果不是月璃问他,他根本不会主动提起。
“他前世对你好吗?”子夜问。
“他是对我最好的人。”灵淮说。
“他前世也知道你是妖吗?”
“知道,他前世是一个很厉害的剑修。”
那是四方降魔之际,世间最后一批仙门修士。
百家降魔,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灵淮没有多说这往事,只道:“但是这一世不一样了,他现在过得这样好,其实我不该去打扰他。”
“为什么不呢?”子夜却道:“书上还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呢,你们这会儿相遇了,这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缘,你应该好好把握啊!”
他语气激动,一脸鼓励地看着灵淮。
灵淮回望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子夜就狠狠摇他,道:“转世怎么样,你是妖又怎么样,你喜欢他,就去告诉他呀!”
他是挨打再疼也还是要靠近萧回的人,比灵淮皮实了百倍,见灵淮犹豫不前,恨不得帮他去冲锋陷阵。
灵淮似乎也有点受鼓舞了,他道:“告诉他?”
“对呀,你不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呢,你可千万别跟我和萧回一样,别步我们的后尘呀……”子夜着急地道。
灵淮从床上直起身,问:“那我要怎么告诉他呢?”
两个人都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子夜道:“我让萧回去帮你打听打听?或许顾逍不会那么排斥妖呢…”
“可是……”灵淮想起花神宴那天和顾逍说过的话,“他连喜欢的小动物都没有,怎么会喜欢妖?”
一只狐妖,顾逍会喜欢吗?
听上去好像怎么都不大可能。
子夜转了转眼珠子,随后提议,“要不你变成狐狸去?说不定他一看到你,就对你一见钟情呢。”
“那我要怎么解释我是灵淮?”灵淮想象不出那画面,用狐狸的样子和顾逍相处已经是太久之前。“而且万一他现在不喜欢狐狸了怎么办?”
“那你就纠缠他!”子夜又给他支招:“想办法让他喜欢,萧回第一次见到我还恨不得打死我呢,还不是被我拿下了,大不了被多打几顿嘛。”
说到这子夜又觉得有点跑偏了,赶紧拉回来道:“不过你要是怕疼就算了,而且顾逍…顾逍应该不会像萧回那样。”
子夜一番话给了灵淮很大的勇气,灵淮听着听着,渐渐眼睛也亮起来了,那些之前的犹豫在这一刻一扫而尽,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此刻,很想要见到顾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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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那一刻想见顾逍的心情达到了巅峰,但是等子夜走后,灵淮还是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贸然惊动,就算要告诉顾逍他的心意,也要好好计划一番才好。
夜间,灵淮坐在灯下,写他和顾逍重逢以来的第一封书信。
他提笔,落笔,又把纸团揉了扔到一边,写了好几张,才终于得到一张满意的。
月璃经过,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正要展开看,灵淮就抢了回来。
月璃笑:“废稿也不让看了?”
灵淮知道她口中没好话,转头不搭理她。
次日一早,灵淮就去了顾逍府上。
得到顾逍出门了的消息。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看门的人道:“这个侯爷没说,公子若是有事,可先告知于我,等侯爷回来我代公子转达。”
灵淮便道:“多谢你,我没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吧。”
他决定找个地方等顾逍回来。
侯府不好进,街道太冷清,灵淮便捡了个高处的枝杈,化成狐身隐身了等顾逍。
不想一天一夜过去也没见顾逍回来。
早上他从树上下来,毛色雪白的狐狸隐着身,蹲坐在侯府门口,望着那大门。
就这样在这里守了几天,皆不见顾逍身影。
灵淮又开始了新的打探。
这次一问,对方就告诉他,顾逍去了长公主府。
灵淮这才知道顾逍除了侯府还有一个常待的去处。
是了。
他这一世有父母兄长,家庭美满。
灵淮很是为顾逍高兴,这是他前世很早就失去的,这一世终于弥补上。
长公主府坐落于上京城西面,在离相国寺很近的地方。
那附近山水环绕,也是一个春日踏青的好去处。
灵淮到的时候远远闻到庙里经香,还伴有诵经声,木鱼钟罄,梵音经呗,都是让人静心宁神,清净六根的,但灵淮的心却静不下来,等到他在人潮中找到顾逍,他的心跳已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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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逍来到藏经阁,萧琬正在案前抄写经文。
他上前行过礼,萧琬停下笔,说:“你这样的年纪,就看破红尘,要同我一道抄经念佛了?”
顾逍一笑,道:“才见了几眼红尘,哪里就看破了?母亲说这话,莫不是嫌我这几日在你跟前碍眼了。”
这几日长公主府作法事,顾逍一直住在别院,偶尔帮忙,闲暇时,他就站在庭院听梵音。
顾逍长相像母亲,性格也随母亲,世人只要见了顾逍,没有人不想到萧琬。
长公主萧琬年轻时候就是上京城内出了名的美人,仪态万方,爱笑,笑起来尤其美,她也是先帝最疼爱的一个女儿,选了一门天下人都称赞道贺的婚事,顾家威镇边关,他们一家权势一直到今日仍旧不衰。
然而他们在外是威名赫赫,在内却可以称得上是韬光晦迹。
这样好的时节,萧琬将一应宴席全推了,在这儿静心抄她的经文,顾逍也借故来躲着,他们虽说爱热闹,但也不是什么热闹都凑。
萧琬问:“听说萧回那案子,你也过手了?”
顾逍道:“官家问起时我恰好在跟前,母亲也知道,萧回虽说是官家看中的,到底这里头也有他的私情,何况扯上妖灵事大,怕不慎牵扯到宫里,所以我去看一看,好让他放心。”
他话说得委婉,意在萧回并非真的皇室宗亲子弟,当今圣上用他,自然也知道他的底细,看中的是萧回的心性能力,但也忌惮其以权谋私,怀有二心。
萧琬却比他胆大,直言道:“当年齐家身陷巫蛊案,虽说最终没有牵扯到当今,但当时那情境,也和刀悬头顶无异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断不肯再沾什么妖啊邪啊的,让你过手,也是希望萧回适可而止,不要将事情闹大。”
这件事在十几年前可谓轰动一时,当年齐培风被诬陷咒太子,是一部分世家手笔,为的就是重伤彼时还是楚王的当今圣上,几方下场,顾家和长公主府也表了立场,顾家能有今日权势,里里外外都是有大功劳在的。
七年前魏宁帝即位,说尽从龙之功的臣子,也都不抵萧琬当年向先帝进谏,最后保全下楚王的那几句话。
萧琬那时候的手段任谁也学不来,先帝跟前陈述利弊,行事果决,是敢把刀架在脖子上陈情的气魄,臣子那边斡旋多方,做到众人各退一步,没有让这巫蛊一案事态变大。
但保全来保全去,牺牲最大的还是齐家,齐培风是真的冤屈,无辜被卷进来,到最后也没有把火引到楚王身上,满门上下被问了斩。
除此之外,这事也有代价,萧琬为了她看中力保的皇子,亲手给自己戴上镣铐,送出顾逍,自愿留在上京城做囚徒。
顾逍虽比她自由一些,其实这十几年来,也和囚徒无异。
但顾逍似乎不像她这般沉寂下来,他反倒是张扬地生长,如果不是偶然间看见他听梵音时的神情,萧琬都险些以为他或许已经乐在其中了。
“齐家的案子明面上平反不了,萧回只能如此行事,他已经算克制了。”
不然当初司天台“凶星冲撞帝星”的预言出来,萧回怎么可能不借机发挥?
后面那句话,顾逍没说出口。
萧琬也知道平反不了,做到这地步,已经是极大的昭雪了。
官家虽没说什么,知晓这案子的人里,又岂有不懂的?
只是想到那些枉死的人,到底还是意难平。
所以萧琬才在案子结后的当下主持了这法事,为亡者超度。
顾逍也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萧琬道:“萧回这孩子心性是难得,他现在风头正盛,你没上赶着去招他吧?”
顾逍又笑,说:“我去招他做什么,谢煊找他茬都找不过来呢。”
萧琬也笑了,说:“谢煊那哪是招惹他,演给那些人看呢,不然那些人哪肯轻易放过?这几回的新政令下去,那些个旧士族哪一个不盯着?萧回这样强势,谢煊也免不得要灭一灭他气焰。”
他们都是魏宁帝选的心腹爪牙,又岂有打起来的道理,不过是帝王的障眼法。打来打去,都是为了便宜行事。
顾家作为铜墙铁壁,也是最锋利的武器,虽说囚了两个表忠心,但说到底,也是心甘情愿的。
太平盛世,这样的退步实在算不上什么,比之以前流血伤亡好了太多。
因此萧琬虽然沉寂下来,也不是没有给过自己慰藉。
但顾逍知道她也想念父亲和兄长了,这会儿说:“母亲要散心吗?西郊山下这两天桃花开了,不如抽空我们去赏一赏?”
萧琬道:“好啊,那就交给你去张罗了,我先说好,其他一概不管,我可是要好酒的。”
顾逍爽快道:“这是自然。”
听他说起桃花,萧琬也免不得又问了一句,“你一天天的不是看这个花就是赏那个月,二十有一了,什么时候带个姑娘来给我瞧瞧?”
顾逍这时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揣摹,片刻后,他道:“倘若不是姑娘呢?”
萧琬蹙眉,“我不管你的事,你要敢糟蹋人家一点,就等着完吧,当心你老子收拾你。”
顾逍哈哈大笑,最后被萧琬骂着撵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