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吗?”玉生烟整条鱼摊在温热但有些硌的石板上,生无可恋地仰望着头顶那如洗的蔚蓝天空。
陆荒则离他丈八远,施施然换好干净衣裳,便自顾自躺到矮榻上,“这天儿可真蓝啊。”
玉生烟支起身子,回眸瞥了眼矮榻上的雪白色,嚷着:“我衣服呢,殿下?”
“放心,丢不了。”陆荒悠悠地拖长声音,“晾干了,过来躺会儿。”
“过来躺您身上吗?”玉生烟蹙眉,他躺过自然知道矮榻只够睡一个人。
“那你过来跪着。”陆荒说,是强忍笑意。
“不晓得您高兴些什么。”玉生烟完全坐了起来,弓了弓鱼化的下半身,鱼尾清脆地在石板上溅起水星子。
阳光很好,他湿漉漉不穿衣服都感觉不到冷。
陆荒躺的矮榻也全全没入阳光里,玉生烟没有再回眸看过去,只是听到人欢愉而又沙哑的笑声。
大概是因为占了他便宜?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玉生烟被吓了一跳: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好在鳞片上的水很快沥干,他那双大长腿得以复原;头发湿哒哒地滴水,于是肩膀背部以及手腕的鳞片尚未消退。
还未来得及起身,后边飞来一块干方巾,直接将他从头盖到了腰。
“赶紧擦干,穿衣服。”陆荒说。
玉生烟胡乱将方巾扯下来,发觉面前榻上的陆荒坐了起来,正抬了赤脚跃跃欲试着什么。
不得不说,足弓很漂亮;玉生烟干脆将方巾拉扯到肩膀以下,稍稍往前挪动了身子,便被人用足尖勾起下巴。
往上仰了脸,陆荒逆着光,只那红珊瑚的耳坠看得分明。
玉生烟眯了眯眼,为适应光芒,也为适应这古怪的姿势。
嗯,陆荒不光为占他便宜开心,而且似乎更喜欢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对待他。
刚在水里面就是。
他都不晓得陆荒是想用尽全力地吻他,还是想不顾一切地掐死他。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陆荒说,“如果你记得以前的事情,现在该蹦起来宰了我。”
“可能是我现在脾气变好了。”玉生烟这么仰着脸下颌还有脖子酸,只得先把陆荒脚踝握了,左右歪了歪脑袋,“再者,殿下您十有八/九是我想找的人。”
“找我?”陆荒不轻不重地踢着玉生烟下颌,但奈何脚踝还没被放开。
玉生烟滋滋牙,手上的力道稍微放缓,“嗯,您说您之前认识我,而且您也有和我同样式的珠子。”
“找我干什么?”陆荒反问,脚往上抬挣脱桎梏,用脚趾与脚掌碾着玉生烟尚还带着水渍的脸。
“也许......”玉生烟瞥了眼陆荒脚背微跳的青筋,莫名咽了口唾沫,“为给您送把刀?”
“哦。”陆荒勾了下嘴角,想起了这茬,“你确实送得好啊。”
脚掌奖励般拍了拍他侧脸。
“......您要把惊沙修好了,就自己留着用吧。”玉生烟一边叹气,一边把落自己腿根的方巾往上提了提。
“但你找人找了一大圈,只为送把刀?”陆荒发出对他脑子还好吗的友善问候。
“找的人是你,送把刀也就行了。”玉生烟没好气道,他知道他脑子一定是在某时某刻停过摆,不需要陆荒再次提醒。
别开眼,干脆将内心的烦躁也一并脱口而出:
“你......您不是都要死了吗?”
“这样啊。”陆荒慢慢地收回脚,这时候他脚趾头已经开始泛冷,“那我也太惨了点儿吧。”
“好不容易被个谁跋山涉水地翻来找去,像那些无聊的话本子上说的一样。”
玉生烟察觉到目光扫过他发顶,再抬眼去捕捉却又扑了空。
陆荒半卧到软榻上,“还以为你给我备了份大礼呢,结果什么都没有。”
这怅然若失的尾音,饶是玉生烟这般没良心也不免思忖起来,“您自己给自己送把刀确实不太像话。”
“或者您要的话,我把珊瑚手链给您,正好凑一对。”
陆荒抓着衣领,咳得撕心裂肺。
“负心汉。”陆荒边咳边哆嗦。
不说玉生烟都快忘记这设定了,也不管自己赤/身/裸/体,先半跪起来给人拍了拍背。
“珊瑚手链给不了,取不下来的。”
“我可谢谢你了。”陆荒说,因咳嗽他面上染出霞红,看着比之前好许多。
“陆荒。”玉生烟按着他肩膀,金色的瞳孔在他眼里落了影,“你如实回答我,你我到底之前是何关系?”
陆荒嘴角带血,喃喃了几个字音,最后说出来的是:“你先穿件衣服吧。”
穿件衣服就把话题带过去了,玉生烟知晓,但还是去拿了搭在软榻扶手上的中衣。
外穿的衣物都被陆荒给蹬到了地上,玉生烟耐下性子,绕到软榻另一边去捡。
跟躲猫猫似的,这次他猛地回头,依旧没能和陆荒对上视线。
“听采芙采晴说,你最近在看话本。”陆荒这次只给了他个背影,以及温泉池水粼粼闪烁。
“只看了一些,您收藏颇丰,一时翻不完全。”玉生烟答,他是觉得陆荒也看,不然怎么会有一屋子。
“都是些无趣玩意儿。”可陆荒还是咬定,“也就你喜欢。”
心跳得有点儿快,最近都不太正常。
玉生烟披好外衣,“我抱您出去吧,您这犯病还打赤脚。”
“我看你挺想咬一口的。”陆荒说。
“我没那特殊癖/好。”玉生烟说。
他干脆从人后背把人给捞起来,这下陆荒的眼睛没法躲开,嘴角残留的血渍配合这稍显慌乱的神情,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
玉生烟将怀里这把骨头架子往上颠了颠,顺势舔掉了他嘴角的病血。
滋味一般般,不算很难吃。
嘶,说起来更像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朝堂之事都向着陆荒预期的那般发展着,按原定计划,他能在赏月会前去趟莫虚河谷再回来,不耽误赵长清费尽苦心给他布下的局。
只是玉生烟的话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叫一直找寻的人是我?我当初不是被你赶出海底的吗?
反正陆荒是不会费心劳神,去找一个被自己玩腻了的宠物。
或许连宠物都算不上是......
思来想去,还是归根于那家伙失忆,脑子坏掉了。
净会胡说八道。
“你可算是悠闲下来了啊,殿下。”息夫人扶着袖子垂眸凝神,手上茶壶微倾,徐徐给陆荒倒上半盏如玉盈盈的茶水。
他们是跪坐在廊前的小几两边,抬眼是晴空如碧,满院子银杏灿金,风来时枝上如浪喧喧,半空如蝶翩翩。
“劳您担忧,主要怪我之前大意,没能早些识出温丞相的狼子野心。”陆荒双手接过茶水,秋风干燥同时吹来了夫人身上清淡的熏香。
没记错的话,应该由是一种名为“霜天”的菊花晾晒研磨制成的。
清苦但温和。
“荒儿,你都到我这儿了,还说这些场面话?”夫人轻笑着反问。
“那不是您先唤我殿下的嘛。”陆荒咽下茶汤,也不免失笑,“果然还是我许久没来,和您生疏了去。”
“贫嘴。”息夫人摇摇头,放下茶盏后,紧接着将蛋黄酥的碟子推到陆荒那边,“让厨房新做的,尝尝。”
“每次来都有口福,您怕不是把长宁的零嘴都塞给我了。”陆荒由衷感叹。
“所以不能让长宁知道,我都哄他说每天只能吃一块甜点,不然肯定得坏牙。”息夫人小小声好似跟陆荒告状说道。
“确实确实。”陆荒点头应和,“这会儿他人呢?”
“去于大人的赛诗会了。”息夫人悠悠道,“我让他多看多听多学习。”
“那他肯定待不住,单是平仄的格律他都顺不下来,更别提正儿八经地作诗。”陆荒想到赵长宁那皱鼻子的苦恼样,心情便不免愉悦了许多。
“总比待在家里闹腾好。”息夫人舒出一口气,“这会儿多清静。”
是,此时此刻只有风吹叶动,心旷神怡。
不多时,蛋黄酥吃掉一只,茶也自然而然下去两杯;在息夫人面前,陆荒不必勉强胃口就好了许多。
“你过几日出城,是要带长宁一起么?”息夫人又添了一杯茶,桌角落上了一片黄叶。
陆荒如实道:“嗯,像您之前说的,得让他多去见见人。”
“商先生都没办法了吗?”息夫人忽而话锋一转,声音急切。
“我相信他竭尽全力了。”陆荒安慰地笑笑,“没事的,阿姐,人都有这个时候。”
“你才多大点儿年纪?”息夫人也分明舒展了眉眼,而那担忧的苦意却并未散开,犹如她身上霜天的淡香。
那么清苦但又那么让陆荒心安。
“等会儿啊,我给你拿个平安符,你昏礼前我去城外永福寺请的。一直想给你来着,结果你又抽不出空闲。”
陆荒不信佛,但他不跟息夫人说这个。
“阿姐,到下雪的日子了,我想搬到您这边住。”陆荒说。
息夫人轻轻拂去桌角那片黄叶子,“离冬天还早着呢,荒儿。”
“当然你随时可以过来住,给你留的那间房我一直命人打扫着。最好是到来年春天,我让长宁摘些桃李杏花,你就串一块做头饰手饰,到时候给城里的闺秀们送去,说不定你的好姻缘就来了。”
“我这凶神恶煞,哪家的好姑娘能看上我?”陆荒自嘲道,莫说他活不活得到来年桃李开,他也不喜欢什么姑娘家啊。
哦,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姐,他心里早早地便安放了某个人。
“哪里看不上呢?怕就怕人家一见误终身。”息夫人正色道,“像晏陶大人家的小千金,来府上做客就隔屏风望了你一眼,待你离开便向我打听你喜好习惯。结果听闻你同温家的女儿结亲,足足高烧三日都不退,我去见了都不免心疼可怜起来。”
“好阿姐,您可放过我吧。”陆荒拱手讨饶,“也代我向晏姑娘抱歉,辜负她一片心意。”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得跑遍全城,给那些待嫁姑娘们一一道歉了。”息夫人不徐不疾地打趣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是都在意,你该多辛苦。”
“总归是承了人家的情,当然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陆荒笑得狡黠。
“这倒是个好法子。”息夫人也跟着调侃,“我听长宁说,你将阮先生那弟子留下了?”
“嗯,好歹让他帮忙充一下王妃的名头。”陆荒不免神思一动。
息夫人问道:“可是故人?”
“算是。”陆荒不瞒她。
“那便好。”息夫人笑。
这笑容莫名带了些欣慰的意思,陆荒不太明白。
但日头偏西,他该回去了。
息夫人每每都送他到正门前。
“阿姐,就送到这儿吧。”陆荒停在车马前,回头冲朱门前的息夫人摆摆手。
息夫人只点点头,“你去吧,路上小心。”
陆荒知晓,她依旧还是会目送他,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毕竟你比长宁大不了多少,他好手好脚我都要多留个心眼,更别说你这刚刚重伤初愈。”
大概是十八岁那年,陆荒凭借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得到先皇的赏识重用;也因此结识了唯一跟随先皇征战四方的妻妾,息夫人。
那场仗打胜的代价是陆荒差点摔断尾椎半身瘫痪。
幸好有商良羽随行,郎中把他绑硬床板上正骨,用纱布层层包裹他左腿再用短棍支撑,完事后吩咐他静养,十天半个月不得乱动弹。
先皇携息夫人来看望,他便第一次见到这温婉似古画一般的女子。
说来倒也好笑,他那时昏昏沉沉,带雾的视野里妇人面容沉静但莫名有股亲近感。
于是便不假思索,唤了声:“娘亲。”
紧接着彻底昏睡过去,醒来后被商良羽嘲笑,说他平白给自己认了个爹。
陆荒脑子睡清醒了些,反驳说:“明明只是认了个娘。”
他没想到息夫人还会来看他,隔三岔五地,物资紧缺都还给他带酥饼姜糖的零嘴。
问他多大年纪,是哪里人,为何想到加入季王的军队。
这令他昏昏沉沉的养伤时光多了不少乐趣。
他也是在那时认识的赵长宁,息夫人唯一的孩子。
十一二岁的赵长宁喜欢折营外槐柳作软剑,沙沙舞个虎虎生风。
陆荒那天状态好了些,从草席上坐起来看帐外小少年玩耍;息夫人则坐在蒲团上一针一线地纳鞋底。
这些农妇的活计,她一养尊处优的王侯夫人倒处理得利落干净。
见他探询地望过去,还耐心解释说,是给他新做的鞋子;因他伤病,鞋子得穿软和些。
“我及笄那年,和你义兄有过一个孩子。”息夫人不经意地说道,手上的银针快速地在乌发上划了一下。
陆荒想起夫人是说过,她比他年长十五岁。
“后来无缘无故地,他就没了;我都来不及知道他是男是女。”
“六七年后,我才又有了长宁,可惜那时候,我老了,你义兄也老了。”
陆荒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能局促地应声道:“您二位现在正值华年......”
息夫人摇一摇头,转眼冲帐外喊道:“长宁,你看着点儿路!”
陆荒疑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谨慎起见他便闭口不多言语。
再后来夫人带长宁回乡隐居,先皇,也就是那时候的季王在海滨的廊桥设宴,只宴请陆荒一人。
温酒等菜的间隙,先皇问他几日前皇子们各自的驯鲛之法如何。
他都一一含糊其辞地点评过,不料先皇话锋一转,问他有何见解。
末了耐不住陆荒含糊,生闷气似的饮下三杯烈酒。
海风瑟瑟带咸,陆荒分神想着某处蓝金鱼鳞染上月光,先皇拍桌将他神思打散扰乱。
“平野,我该有个长子与你同岁。”
陆荒第一反应是埋怨自己当年不假思索喊出的那声娘亲,哪怕先皇口口声声说认他为义弟,实际上他仍有被占便宜之感。
例如眼下,先皇醉倒于三杯烈酒。
“弟有所耳闻。”陆荒不跟醉鬼一般见识。
“若他安稳长大,有你一半......罢了,普普通通地长大也行。”先皇笑了笑。
月光照拂,陆荒隐约瞧见他鬓边的白发。
原来,真已经不再是华年。
“平野,你都过了及冠之年,打算何时成家啊?”先皇冷不防问道。
“到天下太平时吧,阿兄。”陆荒继续含糊,并寻思着待会儿怎么将义兄搬回行宫。
“那现在得考虑了啊。”先皇撑坐起身子,剑眉拧成疙瘩,“有心仪的姑娘就别辜负她,别十里红妆娶进门,又叫她跪雪地里平白受委屈。”
陆荒眼皮一跳,却听“哗啦”一声,酒壶酒盏落下,摔碎一地月光。
先皇难得大醉过去,在一个月光如盐的冷夜。
陆荒掀了轿帘,回头望去。
长街尽头被余晖染得橙黄灿金,算算时间,赵长宁该从于大人府上返程了。
说起来,若那小子不生在帝王家,倒是可以如他父母所愿,平安喜乐地过完普普通通的一生。
只是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好在那小子也并不甘心于平庸一生。
想说点儿什么,但又没什么好说的,可能这就是一章写太长留下的后遗症,不晓得吐槽那个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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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