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休息一晚后,陵越的状态好了不少。
至少看上去是相对有精神且正常的状态。
百里屠苏还是有些担心。
这日的御剑,依旧是百里屠苏来的。
陵越仅仅只是指点百里屠苏关于铁柱观的方向而已。
很快,两人便到了。
但陵越并没有让百里屠苏直接走到铁柱观的门口,而是在距离铁柱观有一段距离的山间小道上降落。
借着这么一段距离,正好也给百里屠苏讲讲这铁柱观的历史以及人物,还有一些礼数。
如此,既能缓和一下百里屠苏的消耗,也免得产生误会。
来到铁柱观门口,门童见得是陵越,连忙相迎。
陵越谢过这些门童的好意,领着百里屠苏直接往铁柱观的主殿而去。
百里屠苏瞧着这酷似天墉城的地方,心间竟莫名的有了一丝安然。
浅浅抿了抿唇,跟上陵越的脚步。
来到主殿,正好遇见来到主殿的明羲子。
一见来人是陵越,明羲子显得十分开心:“这是什么风把贤侄给吹来了呀?”
陵越施上一礼:“见过前辈。”
直起腰身,收了礼,浅笑道:“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展臂一邀:“我们屋中分说。”
明羲子笑眯眯地捋捋胡子:“好~”
邀请陵越和百里屠苏入了主殿落座。
又让门人送上好茶。
茶过三巡,明羲子才朝着百里屠苏投去目光:“这位是...”
陵越丝毫不介怀:“这是我嫡亲师弟,也是我道侣,百里屠苏。”
明羲子捋着胡子笑笑:“原来如此。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上次贤侄来,可是口风甚紧啊~”
陵越微微低头,浅浅一叹:“此事...没有得到他的同意,怎能肆意宣扬?何况...我们也是近日才交换了信物~”
轻微抿了一下唇:“上次前来,是为公事。此事也不好通禀前辈。”
明羲子了然。
而后看向陵越:“此番贤侄前来,是为何事?”
陵越端正了辞色,道:“此次是我私人前来拜访,与天墉城无关。”
略略一顿,又有些沉重道:“前些时日,因一些变故,致我身中一种由天下至寒之物淬炼而成的寒毒。刚开始,以为是因恶战消耗过多,引发我的心疾。但也是昨日发生一点变故,才知是一种至少在中原地区很难见到的寒毒——‘斛珠摧雪’。此毒须借铁柱观中的炎泊泉和火焰草,来将毒逼出。”
明羲子敛了笑意,起身来到陵越身旁。
陵越也十分会意地将手递出。
明羲子看了一眼陵越腕部蔓延而上已经变作深蓝色的经脉,蹙了蹙眉。
默念口诀,运起心法之后,这才将手搭在陵越的腕子上。
眉心越拧越紧。
瞧得百里屠苏那颗心狂跳。
明羲子缓缓收回手来,看向陵越道:“怎么进益得那么快?”
陵越微微别过眼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百里屠苏看着陵越的动作,十分不解:“师兄~”
被百里屠苏这么一声唤,陵越有些艰难地企口道:“...因与一位地界女子同行。”
百里屠苏一怔。
这是...
明羲子微微垂眼片刻,便道:“如此,恐怕仅仅只有这两样东西还不行。贤侄,随我去后山,先用炎泊泉阻止毒素的进益,而后再说解毒之事。”
陵越也正有此意,站起身来,应道:“好。”
而后,看向百里屠苏:“屠苏,炎泊泉那处酷热难耐,于你恐对身体有损。我去去就来,你如果暂且不想歇着,也可去铁柱观的藏书楼逛逛。铁柱观历史悠久,其藏书也不比天墉城的少。”
百里屠苏仰头看向陵越,只见陵越的脸色都微微泛着青。
心知,这疗伤的事,也确实像陵越说的那样,他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反而还耽搁陵越。
倒是确实不如去做点其他事。
只是...陵越为何偏偏提了那铁柱观的藏书楼?
难道...
原来如此。
想个明白,百里屠苏站起身来,冲明羲子一礼:“烦请观主差人领路。”
明羲子连忙找了门人,领百里屠苏而去。
待得看不见百里屠苏的身影,明羲子才看向陵越。
陵越轻微摇了摇头,目中含着一些复杂。
明羲子一瞧,并不多言,真的领着陵越往铁柱观的后山而去。
铁柱观的后山是一处断崖。
断崖的一侧,有一个隆起的山丘。
山丘并不高,约莫三个成年男子的高度。
山丘上,零零星星地长着点点青绿,看上去十分像放大版的观赏假山。
两者来到断崖之上,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铁柱观的全景。
这个时候,铁柱观的门人正领着百里屠苏进入藏书楼。
两人也能清晰地看见。
明羲子看向陵越:“你如此大胆,真不怕仙君降罪?”
陵越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当真降罪,受着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为子纲。”
明羲子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如此作为,这种损伤...”
陵越看向明羲子的眼睛,目光坚定:“在我这里,一切皆有度量衡。当收益大于成本,此事势在必行。当收益与成本持平,可为不可为。当收益小于成本,此事为废。”
明羲子见得陵越那双坚定的鹰眸,心知他的劝慰或许根本无用。
毕竟,陵越就连降罪这种事情都敢承受,想必确实是有所筹算,也有所胜算。
但面对陵越的做法,明羲子还是叹了口气:“...你可知窥视仙君之事,所带来的后果?他虽是你师尊,却也是天界的仙君。”
陵越皱皱眉:“几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们对师尊的事情都如此讳莫如深?”
明羲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你们?还有谁?”
陵越也不避讳:“魔尊。”
明羲子惊得后退了半步:“你竟遇到了魔尊?!”
陵越越发对明羲子的态度感到奇怪:“如何?”
明羲子垂下头,神色难辨:“幸得他是你师尊,否则这位可不会让你猜测了前事,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陵越看向远处:“看来,当年琼华派的变故,并非无故。”
明羲子差点振臂高呼:“求你!别再猜了!!!”
陵越蹙蹙眉,不解地看向一脸急色的明羲子:“我猜了如何?我不猜又如何?”
明羲子以手抚膺,长叹一声:“哎~”
甚至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陵越:“你怎么就对这些事情这么好奇?好奇不仅仅会害死猫,还会害死人啊!”
陵越微微敛眉:“我绝不是好奇,我更无意探求师尊的前事。毕竟,当他成为天墉城的执剑长老开始,那个前尘就是前尘了。但...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
声音变得缓而沉:“近日以来,我已见得他的故人无数。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其次,我前脚才碰到魔尊,竟后脚就遇到了沾染了奇异魔气的矩木枝,还有那始终链接着宫闱秘事的阴阳紫阙。加之,我手上有一条线索,始终扣着这神魔之井一事,以及蜀山派一事。我不信,这也是巧合。”
看向天际:“恐怕就连神隐时代一事,也跟神魔之井有关。”
微微垂眼:“这些,肯定都不是我能去管的。但...他却是我唯一的执剑理由。”
明羲子拧紧了眉:“那你就要去跟天争?”
陵越抿着唇,并未回答明羲子的问题。
明羲子双肩重重一塌:“你明知道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去求取那个水月镜花?”
陵越忽而神情变得温柔:“水中月?镜中花?这倒是颇为雅致一事。若再有游鱼经过,这恐怕才是天下奇景~竟月中有游鱼~若再有个美男子驻足,这恐怕也当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奇景~竟男子簪花,更胜女子一筹~”
听闻这话,明羲子不可思议地看着陵越的侧脸,一时之间都忘了他要说什么。
再将陵越的话细细一搓捻,心间的震撼简直难以言表。
甚至在此刻,表情都显得古怪:“你...”
陵越清淡地笑笑:“难道不是吗?”
明羲子摩挲着手中的拂尘,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陵越敛了笑,看向明羲子:“算算时间,可以放出消息了。”
明羲子的眉眼间仍有疑虑:“这...”
陵越看向远处,不咸不淡:“你师父的封印究竟是什么水平,你我都清楚。意外为何发生?”
明羲子拧了拧眉:“那你有多少把握?”
陵越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昂首看天:“我有七分人意。”
明羲子心下一惊。
这...
缓了缓心绪,道:“什么时候让人得知消息?”
陵越浅淡地勾勾嘴角:“先让他玩两天再说吧~”
明羲子咂摸着陵越这话,心中疑惑丛生。
但陵越显然觉得,可以结束话题了。
并未与明羲子道别,便直接走去了那山丘边上,拨开藤蔓,走了进去。
明羲子就眼睁睁地看着陵越的身形消失在那藤蔓的掩映之下。
心间复杂。
***
百里屠苏随着铁柱观的门人来到藏书楼。
一路之上,所见之景,都让他有了一丝恍然间回到天墉城的感受。
但萦绕在鼻尖的,比天墉城更加清苦一些的檀香味,却在提醒着他,他此刻身处的地方是铁柱观。
门人引百里屠苏进了藏书楼之后,简要介绍了一下,便退下了。
百里屠苏略略整理思绪,去了三楼。
也许书海也是一种食粮,百里屠苏徜徉其中也不觉腹中空空。
待得陵越自那山洞中出来,百里屠苏仍旧呆在藏书楼中。
陵越撩开藤蔓,眼见明羲子还在,心下了然。
邀了明羲子一道回程。
刚一来到主殿,门人就来报,百里屠苏还呆在藏书楼里。
陵越看了一眼天色,与明羲子简要几句之后,便去了藏书楼。
来到三楼,见得的,就是那个如练剑一般,勤奋的背影。
轻轻走到百里屠苏身旁去,挨着百里屠苏坐下。
察觉到有人来了,百里屠苏还有些手不释卷。
直到感到一团火似的体温贴着他,他才放下了手中的书。
转眼,就摸上了陵越的脉。
感知着陵越的体温。
略略有些惊喜:“竟真有奇效?!”
陵越笑笑:“当然。否则,何苦让你那么辛苦带我过来?”
百里屠苏脸上微微有些羞色,但在心间游荡的,却是沁人心脾的甜味。
陵越看了一眼摊在几案上的书,又看向百里屠苏,正色道:“如何?有什么发现吗?”
说起正事,百里屠苏脸上褪去羞色:“尚无。不过,铁柱观的封印确实精妙。”
看向陵越:“说起来,那位道渊真人下的封印,才应该是最为精妙的吧?”
陵越抿抿唇:“这个...说不好。不过,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这恐怕也真是十分精妙的封印了。”
百里屠苏似乎有点好奇:“那太华山和铁柱观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陵越一把揽住百里屠苏的肩头,清淡地笑笑:“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
揉揉百里屠苏的肩头:“好了~累了一天了,先去吃饭~”
被陵越一提醒,百里屠苏才恍觉确实腹中空空。
放下手中的事,与陵越一道回了屋,先大快朵颐一番才是。
饭后,百里屠苏对陵越道:“师兄,我还想再去找找。”
陵越点了一下头:“嗯~去吧~早点回来~”
百里屠苏应下之后,就离开了。
陵越一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约莫一个时辰后,百里屠苏回了来。
听见响动,陵越睁开了眼:“不错,还记得早点回来~”
百里屠苏一听陵越这话,微微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要是记不得,岂不是得被剥皮拆骨?”
百里屠苏的小声嘟囔,陵越当然听见了,但却当做没有听见。
给百里屠苏倒了杯热茶,放在身旁的高几上,往高几对侧一推:“喝口水~”
百里屠苏来到椅边坐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陵越又给百里屠苏添了茶。
但这个时候,百里屠苏却没再喝了。
把玩着茶杯,眼睫浅浅投下一片阴影。
陵越极为清淡地挑了一下眉:“这是有所收获?”
百里屠苏停下了对茶杯的把玩,目光微微滞涩:“师兄,你说,这写下《草木怪谭》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陵越敛了敛眉:“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抿了一下唇,又抿了一下唇:“...我只是在想,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看那模样,又不像是道者,更像医者一些,在效仿着神农氏,尝百草一事。但像澧都这些地方,我感觉,应该不是寻常人就能去的。当时,魏公子说,是他自己亲自去弄到的种子。但我感觉,这其中...”
陵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你看到在铁柱观这里收藏的《草木怪谭》了?”
百里屠苏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来说:“我...我原以为在这里应该可以探查是否为残卷一事,但居然这里收藏的是只言片语的残篇,还是用的拼贴的方式。可奇怪就奇怪在,似乎做拼贴的这个人知道整篇的内容,所以拼贴之时,是完全按照原版模样,把残篇一点一点放在对应位置的。然而,这么一本在少恭眼里都觉得是睡前故事的戏言,为何会有人这么去做?如此,几乎可以印证魏公子的说法,他手里的,应该不全。”
陵越微微一敛眉,而后起身:“走~我们去看看~”
百里屠苏跟着站起身来,引陵越而去。
见得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的《草木怪谭》,陵越心中疑惑加深。
百里屠苏站在陵越身侧,轻道:“师兄,你知道怎么去澧都吗?有些事要验证,恐怕得去看看才是。”
陵越按了按百里屠苏的肩头:“此事,我先问问前辈再说。”
百里屠苏浅浅一点头:“嗯~”
而后,两人回了房间,相对而坐。
百里屠苏看了看天色:“师兄,要不我们早些歇息吧~”
陵越也跟着看了看天色,应了下来。
躺到床上之后,百里屠苏侧身而卧,看向陵越的侧脸:“师兄,你是过来祛毒的,这些事还是我来费心吧~”
陵越转平躺而为侧卧,将百里屠苏往怀中揽了揽:“好~”
随后,真的闭上眼睛,好生休息。
百里屠苏看着陵越那深邃的眉眼,那双杏眸中泛着温柔。
翌日,陵越依旧前往铁柱观后山,明羲子也一同跟去。
百里屠苏前往藏书楼,深入书海。
一天,又这样匆匆而去。
陵越拨开藤蔓,从山洞中出来之后,没有急着与明羲子一道回程,而是就站在断崖旁,垂眼看着铁柱观的门人们忙忙碌碌。
明羲子在一旁,看了陵越的脸色一眼,又看了看,陵越所看的方向,没有多言。
半晌之后,陵越才开口问道:“你们这里,谁人识得梵文?”
明羲子低头一想,道:“我的小徒弟,舟昇。”
陵越看向明羲子:“那个自小就在洛阳长大的孩子?”
明羲子点点头:“嗯~”
陵越转过头去:“唤他前来。”
明羲子一时之间也没想明白,陵越在想些什么,只是传了符箓,将舟昇叫来。
舟昇接到符箓,很快就前来断崖处,还十分小心地观察着,身后有没有尾巴。
他的所作所为,皆在两人眼里。
舟昇上前一礼:“见过长老,师父。”
缓缓直起腰身,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微微低头,等候问话。
陵越微微转头,瞥了一眼舟昇,又看向明羲子。
明羲子冲着陵越点了一下头,而后走到舟昇身边去,按了按舟昇的肩。
随后,毫不拖沓地离开了。
舟昇上前几步,来到陵越身侧,轻道:“不知长老有何疑问?只要舟昇知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陵越这下是彻底转过身,与舟昇面对面,细细将人打量一番后,才道:“你知道多少梵文?”
舟昇恭敬道:“我自小就被寺庙里的方丈收养,跟着他们一同念经,一同学习梵文,翻译梵文。正常情况下,只要不是特别艰深的梵文,我都能看懂。”
陵越微微眯眼:“你见过完整版本的《草木怪谭》?”
舟昇连忙摆摆手:“从未见过。”
忽而,陵越身上迸发出迫人的灵压来。
舟昇也只是后退半步,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陵越轻笑:“少林寺的金钟罩,确实厉害。”
舟昇面色有一丝泛白:“长老更加厉害,竟能破了金钟罩~”
陵越收了灵压,左手置于腹前,微微低头,拇指搓捻着鹰翅指环:“再是厉害的武功,也都有罩门。金钟罩,并非牢不可破。更何况,那是你偷练的。”
舟昇目光微微偏向他处:“...寺庙与道观不同,文武分列。”
陵越抬起眼来,正色道:“告诉我答案。”
舟昇目光微滞,却暂且没有回话。
陵越瞧着舟昇的反应,微微一忖,道:“有何难言之隐?”
舟昇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回话。
陵越转身看向远处:“梵文是假的,上古文字才是真的,对吧?”
舟昇惊异地看向陵越,面色僵白:“长老,你...”
陵越清清淡淡地勾勾嘴角:“铁柱观所藏的《草木怪谭》比市面售卖的,还要残缺不全,但却是以梵文的习惯拼贴。这极为不正常。《草木怪谭》所载,为神州大地之事,又何以与番邦产生联系?一切,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舟昇垂下头,死死咬着下唇。
陵越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半晌之后,舟昇看了陵越一眼,又垂下眼去:“《草木怪谭》这本书,其实...其实...”
咬了一下下唇:“...恐怕有很曲折的一段历史。”
陵越似乎被引起了兴趣,偏头看向舟昇:“此话何解?”
舟昇目光呆滞地看着藏书楼的位置,声音低沉:“...最初,我见得的《草木怪谭》,是一本梵文书。由前去天竺的僧人们带回,说是看看这些书,了解天竺的风土人情,将更加有助于我们翻译。于是,这本书就成了我的床头读物。但也确实如长老所言,虽为梵文,但却讲的是神州大地的事。能够合理猜测的便是,《草木怪谭》成书时间比张骞出使西域还要早。经过丝绸之路,传入天竺。被翻译成了梵文后,又经过丝绸之路回来。有了此等推测之后,我也去市井寻摸过。确实让我寻到了,但内容却与梵文版本的,有很大差异。梵文版本要详尽很多,也丰富很多。而市井寻摸到的,却是看似连贯,实则应当有很大残缺的版本。我原以为是那些书贩偷工减料什么的,但后来再寻摸多次也是如此。由此,我也产生了疑问。直到我在东海一个名为‘苇沼’的小国,见得了一份中原文字完整版本的《草木怪谭》。但...要说是完全的中原文字,也不尽然。而后,我在与书贩的闲聊中才得知,这样一本完整版本的《草木怪谭》其实不是成书,而是梵文的翻译版。我后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有很多地方都遵循梵文的语言习惯。这不禁让我猜测背后的缘由。我在‘苇沼’停留了一些时日,也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便是‘苇沼’的摄政王——申疏霖。他全年一半时间处理政事,一半时间周游东海各岛。他告诉我说,《草木怪谭》这本书最初为中原人所著,因写得十分有趣,便到处开花。就连东海这处的很多小国都有。这书也流传到了一个名为蓬莱的国家去。东海列岛列国,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字。遇到外来的书籍,都会有专人进行翻译,然后翻印。倒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原发生了什么事,这书逐渐销声匿迹。而后,就连他们‘苇沼’也都没有了此书。此书幸存下来的,便是越过了西域的,以及那很难会精光乍现出现全貌的蓬莱。之后,能够有的《草木怪谭》除了梵文的,便是蓬莱文的。然而,梵文和蓬莱文的,寻常人哪里看得懂?这本书,就这样出现在了阳光下,却又隐藏在了阴影里。若不是因为要对天竺的佛经进行大量翻译,恐怕这市面上便是有《草木怪谭》又没有《草木怪谭》了。梵文的,倒还好些。蓬莱文的,根本就没有去翻译的。只是,听申疏霖说,真正完整的版本,恐怕还就是只有蓬莱文的。那梵文的,恐怕都有删减。毕竟,《草木怪谭》所载的有些事,也不是天竺那边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有删减,都还很正常。”
陵越皱了皱眉:“那《草木怪谭》之上,到底写了什么?”
舟昇面色清灰,声音若被人掐住了咽喉般滞涩:“...看似是一本语言玄妙的各类珍奇草木或是珍禽异兽的记载,但实际却是...”
陵越转过头去,忽而轻笑:“所以,你不是不知道,《草木怪谭》为何销声匿迹。即使你不知道,你的那位朋友也一定告诉过你。”
语气十分笃定:“这书肯定成书比张骞出使西域要早,甚至早到了它变作干柴,焚烧了无数方士。之所以还能有以后,那是因为总有漏网之鱼。”
舟昇惊讶地看向陵越,心跳得厉害。
陵越感知到了舟昇那惊讶的目光,但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舟昇缓缓收回目光:“长老明鉴。”
陵越转过身来,轻轻按了按舟昇的肩头:“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那东西都不能留。据我猜测,你也是想着大隐隐于市,才藏于其中的吧?”
舟昇后背一僵,微微别过头去:“我...曾经也有过幻想,但疏霖和师父却明明白白地让我知道,那是空想。可...坚持的时间久了,都成了一种习惯。我想...追寻此物的人,应该与我并无不同。只是,这成了我的习惯,却并非执念。”
陵越淡淡笑笑,收回手来:“相信经过道法的洗濯,你会慢慢让这个习惯流逝。”
舟昇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真正能够洗濯人心的,还是人本身的欲念,与外物无关。”
陵越看着舟昇的目光,带着欣赏:“我想,道渊应该很高兴,你能成为他的徒孙~”
舟昇抿了抿唇,未置一词。
陵越轻轻拍拍舟昇的肩,邀请舟昇一道用餐。
但舟昇却微微辞让。
对此,陵越也没有强人所难,只是放了人走。
看着那瘦削的背影,陵越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情来,陵越心中又充满了复杂。
硬是好生将心头收拾了一番,陵越才去了藏书楼,逮了猫儿去一道用餐。
也许是从未这么认真地徜徉书海,那双杏眸都因为这种认真,泛着轻微的红。
陵越看着,虽然心间也有点隐隐的疼,但却略过不表。
因为他明白,这样一个过程,与舟昇去追寻那个答案的过程太过相像。
唯有自我确认,才能知道,曾经的信念是多么荒谬。
只是...
这样一个局...
陵越的心,隐隐有些沉重。
***
在江都停留了两日,虽然能够搜集到的消息,的确足够的多,但太过冗杂,反而让欧阳少恭和风晴雪两人颇有些找不到方向。即使在最初还有欧阳少恭条分缕析的重点方向。
在一番商量之后,欧阳少恭和风晴雪决定停留一晚稍作歇息之后,便回去琴川,缩减范围,好生理出头绪,再对症下药。
这晚,两人正于雅间中对坐用餐,一只白鸽扑棱棱飞了来,落在欧阳少恭的手边。
见得脖子上挂了一片金叶子的白鸽,欧阳少恭放下手中的碗筷,将鸽子腿上的信筒取了下来,当着风晴雪的面打了开。
粗粗一看,喜上眉梢:“晴雪,恐怕我们还得在江都再停留个两三日。我请托一位朋友为你寻求了一块可以用来驱散寒气的火玉,正托请一位匠人雕琢,需要耗费一点时日。但打造成功之后,便能当做饰品一般佩戴。如此,不仅仅于你身体有好处,也不会影响到你的日常装束。还有便是之前请托的朋友已经为我寻求到了一味难见的药材,这种药材是我炼制一种丹药的重要原料。然而,这药却十分特殊,一直以来都没有办法让它被送到琴川去。如今,因阿越之故,你竟有了适合的体质。如此,可否请晴雪帮我一个忙?待得友人将药材送到之后,晴雪暂时不忙着佩戴火玉,一路运着灵力,替我保存着这药材的药性。回到琴川之后,我立刻将之炮制。晴雪也可立刻佩戴火玉暖身。”
风晴雪一听,倒也乐意帮这个忙。
欧阳少恭十分欢喜。
于是,两者便在江都又停留了两日。
等来了四只白鸽共同带来的一个有着装冰夹层的盒子,里面正静静地躺着一味珍奇药材——山鬼雪晶。
若一美人横卧,玉体横陈。
全然透明。
微微透着冷白的光。
但面上,却有一层缥缈的金黄色雾气。
瞧来,确实金贵。
风晴雪小心地呵护着“山鬼雪晶”,与欧阳少恭一道回了琴川。
刚一回到欧阳府,欧阳少恭就急急匆匆地带着风晴雪去了药房,对“山鬼雪晶”进行炮制。
风晴雪就在一旁看着,欧阳少恭那一脸谨慎与认真的样子,心头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
“山鬼雪晶”的炮制,倒也不复杂。
很快,就变作了如金色的流沙般,躺在了冰鉴之中。
欧阳少恭小心地唤来老付,让老付把冰鉴送到地下库房去放着,务必保持着低温。
待得老付离去,欧阳少恭才舒了一口气。
而后,便笑盈盈地将一条与剑穗极其相似却穿了一颗火红色珠子的穗子,送到风晴雪手上:“这便是火玉。”
风晴雪接过,入手的确是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沁润肌肤的温热。
这种温热,又顺着劳宫穴流转在四肢百骸。
确实舒服了很多。
风晴雪都忍不住地在心间高呼,这世间的神乎其技。
但细细看了几眼这个穗子,却心间隐隐有了一丝冷意。
她在芙蕖的房间里,见过很多穗子。
据芙蕖说,那些都是剑穗。
于道家人而言,结了剑穗,送予对方,便是结了道侣的意思。
剑穗的持有者,一般互持雌雄双剑,剑柄末端坠上剑穗。
但也有不是雌雄双剑的。
只是这坠上剑穗一事,却并无差别。
不过...
唯一的例外,便是紫胤。
因为紫胤也有剑穗,但却一直悬挂在腰间。
倒是让人不明不白了。
瞧着手中这个穗子,虽然仅仅只与她在芙蕖那里见得的剑穗有一两分相似,但这红色的配色...
她要是记忆未曾产生错乱的话,当年她躲在暗处,见得的那一抹红色的弧线,便很有可能就是芙蕖所言的那个剑穗。
这...
风晴雪心间纠结,但确实也耐不住那寒毒对身体的摧残,即使有了欧阳少恭给的丹药,但依然感到丹药恐怕都只是个缓兵之计。
毕竟...
这寒毒可不会那么乖乖听话地被压制,而会进益。
目前,只要受点风,只要在太阳落山之后不多披上一件衣服,夜间睡觉不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便会感到冷意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还盘踞在经脉之上,一丝一丝地侵吞着她的体温。
最终,风晴雪还是选择了笑着戴上。
她相信,陵越绝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对她有何看法。
***
琴川边陲一个歇脚的茶摊儿边上,坐着一一身黑衣背着四把剑却有一撮碍事刘海的男子。
这男子一脸肃穆与煞气。
惹得歇脚的人,都索性离得远远的。
这茶摊儿的老板儿却一点也不犯怵。
毕竟,给钱的都是爷。
对这男子倒是和和气气的。
这男子瞥了眼那些对他敬而远之的人,不屑地勾了勾嘴角。
继续歇脚。
这琴川属实燥热,这男子也有些难耐。
一碗一碗的茶汤灌下,却对这暑气并未有太大的作用。
反倒是随着太阳西沉,暑气稍稍褪去,要好了些。
黑衣男子也融入了这琴川的夜色。
***
这几日,百里屠苏都驻扎藏书楼,陵越也按时去炎泊泉。
倒也过得平淡。
这夜晚间,用过饭后,百里屠苏不再要去藏书楼。
陵越对此还略略有点笑意:“怎么今日不去了?终于想起来,你家道侣被你冷落了?”
相对而坐的百里屠苏微微瞪了陵越一眼。
陵越却没有见好就收,反倒是笑意加深:“看样子,你是真的把你家道侣给忘了个干净啊~”
百里屠苏皱皱鼻子:“...今日不去,只因发觉他们铁柱观恐怕并不收藏这类书籍罢了。”
陵越略一挑眉:“你怎么知道?”
百里屠苏幅度极小地撅了一下嘴:“这几日日日见得的,都是正经的描述。连点有趣味的描述都不曾见得,怎么可能会有逸事一类的东西?”
陵越暗忖片刻,道:“今晚,我陪你去吧~”
百里屠苏有些惊异:“你陪我去?”
陵越淡淡笑笑:“你毕竟不太了解这里,有如此说法,也是我的疏忽。这几日忙着疗伤,便忘了这个茬儿。今日,我就带你去放置这些看似杂书,实际却相关的地方看看。我想,虽然未必找得到相同的一本,但既然是一本逸事,那应该有着类似版本的其他说法。”
百里屠苏一下想起了什么,伸手就去按住陵越的寸关尺。
陵越一怔,随即也放松了身体,让百里屠苏仔细探查。
百里屠苏收回手来,似乎心都落下了:“确实好了很多。”
看向陵越:“九成的拔除,还需要多久?”
陵越略略敛眉:“刚开始进度确实很快,但到了后面就会变慢。这件事,我也说不好。”
百里屠苏听罢,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要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好。”
陵越轻轻笑笑,拉过百里屠苏的手,带着百里屠苏去了铁柱观藏书楼四楼的西北方向。
略略介绍之后,便与百里屠苏扎入了书海之中。
陵越倚着柱子,闲闲翻阅。
百里屠苏却抓过书来,一目十行。
瞧着百里屠苏那样子,陵越走来百里屠苏身边,暂且按住了百里屠苏翻阅的手:“你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这样,也很费眼睛。你先回忆回忆那本书长什么样子,再去搜寻长得像的书。如此,也快很多。”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低下头,叹了口气:“或许是我太着急了吧~竟乱了方寸。”
陵越揉揉百里屠苏的肩头:“别着急,慢慢来。左右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百里屠苏深深吸上一口气,又缓缓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