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复杂的姐弟俩,自然一夜都没怎么睡。
翌日,一起吃早餐的两人瞧着对方那一脸憔悴的模样,都心知肚明,遂也不曾提起。
只是安安静静地吃了早饭,饮过早茶。
管家老窦瞧着这情况,目光在姐弟俩的身上来回走了一圈儿,倒也明了了此间大致是个什么情况。
于是,便主动提出,方兰生需要养伤,这学堂晚几天再去,倒也无妨。
老窦提及此事之时,方如沁看了方兰生一眼。
方兰生微微别过眼去,躲避着方如沁的目光。
方如沁思考片刻之后,同意了老窦的提议,并让老窦给学堂的夫子送去些东西。
听见方如沁如此嘱咐老窦,方兰生的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拨按起了椅子的扶手,眼中晦暗不明。
再一看老窦那匆匆而去的背影,方兰生不禁想象,也不知道以前有多少次,方如沁都是如此嘱咐老窦的。老窦又是怎样提着礼品去摆平那些糟心事的。方如沁又是怎么去周旋这些事情的。
想到这些,方兰生心间沉重。
更加觉得欧阳少恭说得没错。
他是方家唯一的男丁,怎么能够这么衰?
让他二姐这样一个弱女子承受那么多?
如此...他与他那个曾经被他怨了很久的不负责任的爹又有什么区别?
方兰生的心间,蔓延着绵绵密密的痛楚。
但他却强压了下去。
面上则是温温和和地随着方如沁去了账房。
面对方兰生并不打算休息,还想要去账房一事,方如沁说不清楚她的心头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感觉。
这其实是她最期待的方兰生的模样。
可这心头却莫名的有些发慌,有些滞涩。
最终,她也是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什么都没说,带着方兰生去了账房。
来到账房中,特意把房间给收拾了一下,给方兰生辟出一块地来。
选了几本很简单的账册交给方兰生,顺口嘱咐对账算账的注意事项。
方兰生接过,垂首,认认真真地听着。
嘱咐完,方如沁轻轻拍了拍方兰生的肩头。
方兰生缓缓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方如沁眼中的鼓励。
心头难言。
拿着账本去了他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对账。
方如沁看见这样的方兰生,隐约觉得心口的位置正被一把被冻过的刀片,浅浅地割着。
方兰生现在的模样,当然是方如沁最期待的样子。
但这样安静的方兰生,却像是彻底地死了。
只留了一个空壳在这个世间游走。
甚至在这个时候,方如沁还有些希望方兰生能够顶嘴,也好过这种折磨人的安静。
然而,似乎这世上的事,总是那么不如人意的。
方兰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认认真真地对账,很像那些古井无波的账房先生。
方兰生当然也察觉得出,方如沁放在他身上的目光。
毕竟,那目光太沉重太复杂。
像是一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又像是一汪大海,将他淹没得爬不上岸。
他从未知道,他的这个二姐竟然会有这样的目光。
但...
这样的复杂...
方兰生轻轻咬了一下舌尖,不再理会,沉浸在了那些数字中去。
方如沁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来到书桌之后,坐了下来。
面前的账本上,数字依旧密密匝匝。
但...又比昨天好像显得乖顺些。
这...
方如沁的眼睫打了个颤。
深深呼出一口气,还将笔提了起来。
时间就在这样莫名的安静中慢慢流逝。
方兰生搁下笔,看了一眼面前的账本。
再仔细核对了一下,这才捧着账本来到方如沁身边,把账本往方如沁面前一递:“二姐,你看我这算对了吗?”
方如沁算账的手一顿,搁下笔,将账本接了过来。
细细翻看之后,忍不住地喉头滚动了一下。
这...
原以为昨日方兰生是在...
竟然...
莫名的,一种窒息感浅浅在方如沁的身体里游荡起来。
账册终究是有限的。
方如沁怀着莫名的心绪将账册翻完,浅浅点了点头:“嗯。”
方兰生垂手站着:“二姐,把其他的账册也交给我吧~”
方如沁的眼睫打了个颤,未曾看向方兰生,缓缓道:“兰生,你别心急。这算账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学会的。这需要慢慢来。”
强迫着去拉住方兰生的手,拍了拍方兰生的手背:“姐姐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账目的事情你还没有接触过,生意范围比较小一些的铺子,你算账和对账都不会太过麻烦。若是这铺子的生意范围大了,经营的东西多了,你肯定就吃力了。”
仰起头来,带着淡淡的笑:“现在就先到这儿吧~”
站起身来,轻轻捏了捏方兰生的手:“这会儿也晚了,走,我们去吃饭吧~”
方兰生感觉到方如沁那冰凉的手,以及润泽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温暖的笑:“好吧~”
姐弟俩各怀心事地去了餐厅。
老窦前来,将学堂的事简要说了两句,也就开饭了。
这么一顿饭,当然吃得味同嚼蜡。
但这饭始终还是要吃。
不吃,又怎么会有力气做事?
老窦侍奉在侧,当然也察觉出了姐弟俩之间怪怪的。
尤其是方兰生。
简直就跟被夺了舍似的。
但主人家的事情,他当然也不好多言。
只能是留心了。
瞧着方兰生几乎脸都埋在了饭碗里,只挑面前的那盘菜,方如沁的心口猛抽了一下。
吞咽了一下,缓缓搁下她的筷子。
又拿起公筷,换上一个笑脸,给方兰生夹菜:“来~多吃点~”
方兰生依旧是头也不抬:“好。”
方如沁看着方兰生那冷淡的侧脸,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但仍旧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地热情夹菜。
老窦瞧着方兰生的那个样子,眼睫微微低垂。
像是无知无觉般的,将胃塞满。
方兰生看了一眼,还剩半碗的饭菜。
还是搁下了筷子。
方如沁看了一眼,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张不开这个嘴。
嘱咐了老窦收拾之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方兰生也跟着起身,看向方如沁:“姐,你还要回账房?”
方如沁能够感觉到方兰生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很像一个懂事的弟弟。但这样的懂事,却令她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
方如沁闭目了一瞬,将所有的心绪压下,淡淡道:“嗯。有些铺子的帐对不上,这需要做记录。等着过两天把所有账目都弄好了,我再亲自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其他问题,可能还要忙上一段时间呢!”
方兰生走到方如沁身边去,跟方如沁并肩而行:“...二姐,你以前都是这样的吗?”
方如沁略略一顿,嘴角带着一抹苦笑:“...娘亲走得早,爹爹的那两个小妾在娘亲走后,没过多久也被爹爹给休了。你稍微大点以后,他...就彻底离开这个家了。他把这一切都扔给我,包括你。我...那个时候,幸好有少恭在。他帮了我许多,也陪伴了我许多,甚至安慰了我很久。我心头的确很感激他,或许在那个时候,就把他当作了依靠吧~如此,也萌生了暧昧的情愫。我总觉得,有他在,这天就塌不下来。但...他即便再好,也帮不了我一辈子。他还是走了,去追寻他的医道去了...这里,就剩下了我们姐弟俩。没了他的帮助,虽然不说独木难支,但并不轻松。这些年来,有不少的掌柜,欺负我是女流之辈,篡改账目,中饱私囊。若不对他们严防死守,认真核查,没有真凭实据,他们总有无数的说辞来推脱他们的中饱私囊。”
重重地叹了口气:“哎...这也是你看到的,后来我们家多了许多护院儿的原因。有他们在,那些掌柜终归还是有几分忌惮。前些年,少恭回来了,他帮忙处理了一下这事儿,现在倒是好多了。只是...”
语意未尽,隐隐含着哽咽。
方兰生一下抓住了方如沁的手臂,声音微微发颤:“二姐,我对不起你。”
方如沁一怔,随即又带着笑,拍了拍方兰生的手背:“这些都过去了。”
方兰生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二姐,以后去问帐的事情,就让我去吧~”
方如沁愣了一下,立刻微微皱眉,看向方兰生:“这事儿还是算了,你还年轻,对付他们这些老油条可不那么容易。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读书,多明白些道理。生意上的事,二姐以后慢慢教你。”
方兰生没有任何的反对:“好。”
但心底里,却有了坚定的念头。
方如沁按了按方兰生的手背:“早点去休息吧~”
方兰生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嘴角晕上了一抹笑:“嗯。二姐,你也别太辛苦,早些休息吧。”
方如沁笑了笑:“好~”
方兰生如方如沁所愿的,回了房。
但此时天光还在大亮,肯定不至于到了休息的时间。
这只是一种委婉的推拒罢了。
想了想那些堆积如山的账本,方兰生抿了抿唇。
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把脑袋搭在椅背上,双眼微微迷离地看着房梁。
在方兰生走后,方如沁确实去了账房。
只不过,并不是去对账的。
方如沁刚刚入座片刻,老窦就跟着来了。
缓缓将门关上,来到方如沁的对面垂首站着。
方如沁的声音里,含着极为轻微的忐忑:“窦叔,你觉得孙家的孙小姐如何?”
老窦暗暗计量之后,带着一份谨慎道:“虽然素昧谋面,但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善于花艺,最喜种植兰花。她家也算这琴川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本人的性情也是极好,还算是不错的。”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犹豫:“...只是听闻她似乎有天生的不足之症。这般,若是和少爷共结连理,怕是难以为方家传宗接代啊~”
“...不足之症?”方如沁暗暗品味着老窦的话,忽而抬眼看向老窦,“莫非她体质不太好?”
老窦仍旧是谨慎的:“应是如此。据说她很少出门,时常都呆在家中。且每日都有小厮按时往她的房中送补中益气的汤药。如此这般,确实是有些...”
方如沁微微收紧手指,语气还算镇定:“此番,可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具体原因不明。”老窦抿了抿唇,微微皱着眉,“不过,听说她自幼身体不太好,被高人批过命,她十八岁是一个坎儿,若是能过,便能顺遂一生。若是不能过,恐怕就是个天妒红颜呐~”
方如沁眼睫一垂:“十八岁...”
又抬眼看向老窦:“她今年芳龄几何?”
老窦回忆了片刻,道:“算算日子,好像就是今年。”
方如沁还隐约有些惊讶:“哦?”
老窦微微垂头:“听说,她是冬至出生,癸亥年生人。今年是辛巳年,刚刚十八年。”
“这...”方如沁在心头盘算着这方家和孙家之间的事情,她觉得,孙小姐的身体一事并非无解之题,“她可否寻少...”
原本那称呼即将脱口而出,但在半道却还是改换了:“欧阳大夫看过?”
方如沁这莫名的停顿,让老窦心头一惊。
这是...
怎么...
但面上,老窦却实在道:“未曾。”
方如沁的手指微微松开,在心头筹算半晌之后,看向老窦:“窦叔,可否给孙府投一份拜帖?”
老窦一听,倒也瞬间就明白过来方如沁的盘算。
但在这个事情上,他仍旧有些忧虑:“二小姐,你确定想要和孙家联姻吗?与孙家差不多条件的,还有陆家、董家、齐家。陆家的六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美人,且听说还会点功夫。身体底子应该不错,传宗接代上应该不是问题。她虽然不及孙小姐的学识,但她也还算知书达理。这董家也还是挺不错的,是员外。他家的三小姐,聪明伶俐,精于棋艺。听说,她还自己开了个布庄,生意挺好的。她在做生意这方面应该有那么点儿头脑,这可以辅佐少爷。这齐家几乎是与欧阳家并驾齐驱的大户人家。齐家世代为官,且都还不是小官,齐老爷的弟弟,现在可是当朝的户部侍郎。他家也算书香门第,且他家小姐也是个读书人,未来也可以给小小少爷以熏陶。”
老窦提及的这三户人家,方如沁当然也知道。
毕竟这琴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又聚集着各色人马。
这做生意的,当官的,总之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之间虽然说不上有什么多好的交情,但彼此肯定都是认识的,有一定了解的。
虽然老窦说的没错,但方如沁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取舍之道:“...窦叔,我...不希望与官场产生纠葛。兰生性情单纯,根本无法比得上那些人那算计的心思。我不期待他能把方家发扬光大,我只是希望他守好这份家业罢了。”
老窦眉头微皱,有些不解:“可...做生意的,有几个不与官场上的人往来?即便是二小姐你,不也时常与那些官员打点吗?”
方如沁看向老窦的眼睛里含着坚定的光:“打点归打点,接触归接触。我是给兰生选定可以与他常伴的人,而不是把他当作发展生意的工具。而且,董家和齐家联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我们是商人,他们这些靠科举进入官场的人,应该约莫也不想与我们产生牵扯吧~”
听了方如沁的取舍标准,老窦仍然觉得孙家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如此,相对来说,这陆小姐应该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方如沁也有属于她自己的顾虑:“兰生本来就对打打杀杀的十分感兴趣,虽然他告诉我,他想要好好地生活下去,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与陆小姐在一起的话...陆家家教比我们方家严很多,他日后若要和陆家接触,少不得他吃苦头的。”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顾虑,究竟来自那种莫名的心慌,还是那种莫名的窒息感。
老窦这下算是明白方如沁的曲线救国了。
但在他的心中,还是有些担心这个传承子嗣的事情。
虽然他也知道,这欧阳家的医术非常厉害,但在这个世上,也并非所有的生死之事都由医者掌管。
在医者之上,还有天意二字。
像孙月言那种情况,多半也不是欧阳少恭能够力挽狂澜的。
毕竟...
传言之中,孙月言那是有失魂之症啊~
除非...
老窦的心下有一分沉,但面上却是道:“...二小姐是否打算先与孙家商议,再推荐他们寻欧阳大夫看看?欧阳大夫妙手回春,应当还有挽回的余地?”
方如沁微微颔首:“是。孙家现在只有孙小姐一个人,其余的都是她家的管家在操持着。如此,没有高堂,对兰生这种皮猴子或许会好些。再说,我们与孙家联姻,也算委屈了孙家。”
老窦将方如沁的话在心头搓捻了一圈儿,大致算是知道,方如沁真正担忧的是什么。
对此,老窦也不知道,这心头该是个什么滋味。
尤其,现在的方兰生又有些...
老窦非常轻微地抿了一下唇,应了下来:“如此,老窦就去投一份拜帖了。”
方如沁站起身来,走到老窦身边,眼睛微微失神地看向门槛:“嗯。这事儿你先去做吧。至于这事儿成不成的,倒也不用在意,总归于孙家是个人情。”
老窦应下:“是。”
随后便去写了一份拜帖,投给孙家。
这一夜,姐弟俩依旧心事重重。
又过去几日,方兰生脸上的伤好了不少,仅仅只是轻轻盖上一层脂粉就能遮掩。
方兰生就辞别了方如沁,前去学堂报道。
见得方兰生穿着一身学堂装,还斜挎着一只书包的样子,方如沁虽是笑着送人出门,心头却十分沉重。
原本的,方兰生肯乖乖去学堂,应该是她最期待最开心的事。
但看着方兰生那变得跟中年男子似的稳重的步伐,方如沁觉得,心正在微微地抽疼。
她...
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隐隐咬了咬牙,方如沁还是转身回了账房,将账目整理之后,就带着人前去那些账目有问题的铺子,一一过问。
临近中午要吃饭的时候,方如沁才回了方府。
嘱咐厨房做些好吃的之后,就回了房间。
然而,回了房间,却有些坐不住。
之前,与那些掌柜针尖对麦芒的,倒也分不出其他心思来。
这会儿,安静下来了,这脑子里又忍不住地想起了方兰生的背影来。
方如沁抿了抿唇,还是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准备找些事情来做,这样就应该不会再被那样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心脏了。
其实...
她也不知道,作为一个姐姐,到底该怎样对待方兰生。
尤其,她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方兰生跟她之间,什么血缘关系都没有。
方兰生只是她父亲前去与一位道友坐而论道之后,捡到的一个孤儿。
方家虽然说不上巨富,但养个孤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爹见这个孩子可怜,口中念叨着,我佛慈悲,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家。
那时,家里已经有了三妹。
还有那些姨姨。
虽然她爹确实是个根本不负责任的父亲,但好在还有方家。
那些姨姨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还是吃方家一口饭,还是愿意照顾她和三妹的。
那时,娘也在。
可...
随着她的长大,她爹的越发冷淡,许多事正在发生着改变。
她爹,将方兰生带回了方家没多久,大姐就殁了,娘亲也追随而去,那些姨姨也离开了方家。
再没过多久,她爹也走了。
偌大的方家,就剩了他们几个。
看了看三妹那稚嫩的脸,又看了看方兰生的一脸懵懂,她...感觉天都塌了。
若不是...有欧阳少恭在,她觉得,恐怕她早该上吊自杀了。
正当一切都欣欣向荣之时,欧阳少恭在言谈间,向她提出,方兰生是个男孩,对其别太宠溺。男孩太宠溺,只会长不大。如此,还怎么继承这方家的家业?
那时,她说不清听到欧阳少恭这么说,心头应该是个什么滋味。
甚至还隐约的有点生气。
她觉得,方兰生很可怜。
因为瘟疫沦为孤儿,现在还被她那个不靠谱的爹扔给她,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虽然心头也知道太宠爱会出事,但心头却又确实十分柔软。
每当方兰生闯了祸,她当然是生气的。
劈头盖脸的一阵骂。
骂过之后,又心疼起方兰生的遭遇,再硬不起心肠来。
再是温温柔柔的一阵哄。
无论再大的事儿,都会这么翻篇儿。
再一次的,欧阳少恭看不下去了,又提起此事来。
她只是笑而不答。
欧阳少恭的眼中,存着几分无奈和心疼。
她看着这样的欧阳少恭,心头却隐约有些雀跃。
但...好景不长。
一次,欧阳少恭约她喝茶。
想着是与欧阳少恭独处,她的心情十分明媚。
然而,这次欧阳少恭不再是细言软语,也不再是温柔似水。
而是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和愁绪。
那时,她开始忐忑。
她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果然...
欧阳少恭不是来找她道明心意的,而是来找她道明别意的。
欧阳少恭要离开琴川,去游学了。
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对她,当然宛如晴天霹雳。
但她也不再是刚刚接手方家的那个以泪洗面的女孩了。
她已经是方家的主人了。
双手紧紧握拳。
双眼饱含热泪,却倔强地不淌下一滴。
心口漏着寒风。
静静地完成这么一场送别。
那时,她的心情是沉重的,是阴郁的。
但方兰生却与她不同。
方兰生还安慰她,欧阳少恭在其父的安排下出去游学是件好事。欧阳少恭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若是能够走出琴川的这么一番天地,定能有更大的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四海为家,又何必拘泥于这故土?再说,欧阳少恭也不过就是出去几年。这欧阳家在琴川,欧阳少恭的爹在琴川,欧阳少恭那么孝顺,又焉能不再回来?
方兰生对于欧阳少恭的离开,当然是持有乐观态度的。
但她却总觉得,欧阳少恭离开了,怕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似乎上天总爱跟人开玩笑。
欧阳少恭还是回来了。
变得更加温柔熨帖。
变得更加优雅动人。
她看着欧阳少恭的时候,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目光的灼热。
但...
时隔多年,欧阳少恭再次见识到方兰生的脾性,那目光中的无奈更多了。
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的,跟她说,男孩子别宠太过。
而是换做了,欧阳少恭对方兰生苦口婆心。
真的...
变得成熟了。
变得沉稳了。
有时,甚至她还在想,欧阳少恭是不是就是方兰生的哥哥?
否则,怎么看上去那么兄友弟恭呢?
而且,一直以来,欧阳少恭说的话,方兰生总归听得多些。
这...
以前,总还想着,若是能够和欧阳少恭在一起,不仅仅是一段好的姻缘,也是琴川的一件喜事,还是她多年人生夙愿的实现,更是被这个世道裹挟着走的她终于找到了浮木,终于寻得了羁绊方兰生的一道缰绳。
但...现实却将她的美梦打碎。
反而呈现了一种诡异的碎片组合。
这让她措手不及。
她仿佛又变作了那个被父亲抛下的小女孩。
只可惜,身边不再有那个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欧阳少恭了。
心思正烦乱着,方兰生回来了。
方兰生一回来,就见到在院子里踱步的方如沁。
见得方如沁的眉间晕着阴郁,心头略有一点起伏,但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几步上前:“姐~我回来了~”
方如沁迅速收敛了情绪,带上淡淡的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巾来,递给方兰生:“嗯,今天在学堂里,感觉怎么样?”
方兰生接过丝巾,草草地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还好。先生留了看书的功课,我晚上看好了。下午就陪二姐整理账目吧。刚好,二姐也可以教教我生意上的事。”
方如沁按了按方兰生的肩:“算了。你好好看书就行。”
方兰生微微拽了拽方如沁的衣袖:“二姐~”
方如沁眼眸中含着淡淡的嗔怪:“我怕你累着~”
方兰生憨憨地笑笑:“没事。”
方如沁揽过方兰生的手臂:“好吧~走,咱们去吃饭。”
方兰生正巧也饿了:“嗯。”
来到餐厅,正好菜上齐了。
姐弟俩坐下来吃饭。
方兰生是真饿了,拿起筷子正准备风卷残云,却发现方如沁还没有动筷。
一时有些僵住。
方如沁瞥到方兰生的僵硬,赶忙拿起筷子,夹了第一夹菜。
见得方如沁动筷了,方兰生才一瞬解封。
原本方家的厨子做菜还是很美味的,但此刻方如沁却觉得味同嚼蜡。
方兰生以前,那是不拘小节的。
当然,她也没有那个要去约束的想法。
以前与欧阳少恭同坐一桌吃席的时候,欧阳少恭还委婉地提醒方兰生,在长辈或是客人没有动筷之前,就动筷,有些不太礼貌。
那时的方兰生总是嬉皮笑脸地搪塞过去。
也没有什么改变。
欧阳少恭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虽然在私下里,欧阳少恭也跟她提过,这些规矩的事情。
但...她方家本身就是商贾之家,就靠赚那些铜臭过日子,哪里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啊?
又不像欧阳家,世代行医,家里有家里的规矩。
如此这般,又用什么去匡扶方兰生的放肆呢?
其实...
她的心里是真的很喜欢欧阳少恭。
但方兰生的许多放肆在引发着欧阳少恭提醒的时候,她又忽而觉得,欧阳少恭似乎离她很远。
欧阳少恭的世界,充满着药草的芳香,充满着书卷的墨香,还有那恬淡的君子如竹之香。
而她的世界,却充满着鸡毛蒜皮,充满着铜臭算计,充满着鸡零狗碎。
这样的两个人...
真的能够在一起吗?
她曾这样叩问内心。
但对答案却一无所获。
现在,看着方兰生这般模样,她的心头又凉了一分。
因着这凉意,不由想象起了,欧阳少恭在蓬莱的生活。
蓬莱国的国主当然也不可能随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外来者。
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一定是因为欧阳少恭博得了蓬莱国国主的青睐。
这样的青睐,应当不仅仅来自欧阳少恭的才学,也来自欧阳少恭的家世家风。
像欧阳少恭那样的人,应该也对驸马这种身份适应起来非常的迅速。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是拥有这些东西的人。
知晓他的婚姻,她当然掩不住失落。
但现在仔细想想,却又忽而有了点通透在心底。
或许,朋友,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界限。
味同嚼蜡的这么一餐之后,方如沁拉着方兰生去花园散散步,就当消食了。
方兰生隐约觉得,方如沁此举并不是为了消食,而是有话要说,倒也顺从地去了。
来到花园中央,方如沁原本也想要先说点轻松愉快的事情,再来提及这个婚嫁一事。
但等她要开口的时候,才恍然间发觉,面对如此人生大事,又怎么可能轻松得了呢?
沉重在方如沁的心头漫溢开来。
方兰生瞧着方如沁的脸色并不太好,心下也对接下来的交谈有了一分认真。
在犹豫几许之后,方如沁都不敢看向方兰生的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花,声音涩哑地开口了:“...兰生,二姐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方兰生一怔,片刻后也反应过来,方才方如沁为何是那样一番情态。想起欧阳少恭的话来,其实此时的方兰生心头是平静的:“...谁家的小姐?”
方如沁当然没想到方兰生对这件事竟然那么平静,忍不住地就想转头看上方兰生一眼,但始终还是因为心间的沉重,转不过头去。
声音更哑了些:“孙家小姐。”
方兰生微微皱眉:“孙家...孙月言?”
“正是。”方如沁略有一丝诧异地看向方兰生,有一瞬惊讶与轻微的窃喜游荡在身体里,“你认识她?”
方兰生挠了挠头:“也不算认识,只是小时候有过几面之缘。我还记得有一年,我们一起和少恭去放花灯,人太多了,差点把她给挤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她这人挺好的,说话轻声细语的,挺温柔的。”
方如沁心里的那一抹窃喜变作了期待:“...你对她...”
方兰生已然察觉了方如沁的言下之意,问得直白:“二姐是希望我和她在一起吗?”
方如沁的眼睫打了个颤,微微别过眼去:“这还要看你的意愿。”
方兰生挽住了方如沁的胳膊,并没有什么不愿:“二姐选的,定是极好的。二姐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做。”
方如沁原以为方兰生是要百般推拒的,却没想到方兰生竟然就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僧似的,淡然不已。
心下当真一紧:“...兰生,这...”
方兰生大致知晓此刻方如沁内心的感受,但他已经想明白了:“二姐,以前少恭说过,婚姻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家与我们方家都是商贾之家,且双方之间也都几乎平起平坐。无论谁和谁在一起,大家都不吃亏。既然二姐觉得她好,我也觉得她不错。如此,也就行了。”
方兰生的解释,完全换不来方如沁的安心。
甚至,在这个时候,方如沁还有点想要收回之前的话。
方如沁抿了抿唇,语气放得很轻:“这样,会不会委屈你了?”
“委屈?”方兰生低头笑笑,“二姐这些年受的委屈还少吗?这对我来说,也不委屈啊~原本她人也挺好的,知书达理,温柔和善,有她在家相夫教子,确实挺不错的。”
方如沁觉得,面对这么懂事的一个方兰生,她根本就张不开嘴。
方兰生倒是对这婚娶一事看得开:“二姐,虽然这琴川确实不大,不过也聚集了好些家境殷实之人。这边儿有好些官员的私家宅邸,也有不少的商贾。我们家...高攀不起那些人。他们也瞧不起咱们。倒还不如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此也少些烦恼。”
方如沁心知方兰生说的是对的,可心头就是止不住的彷徨和疼痛:“...二姐已经给孙家投了拜帖,二姐先去打探打探再说。”
“好。”方兰生浅笑着打趣道,“二姐,你倒是光顾着我了,你自己不选一个?”
方如沁愣了:“...我...”
方兰生稍稍凑近了些:“还是放不下少恭吗?”
方如沁闭了一下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的确。”
方兰生微微退后一些,冲着方如沁眨了一下眼:“很快就是灯会了,二姐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接触鲁公子试试?”
方如沁既有些不解,也有些讶异:“他?”
方兰生却很肯定:“嗯,瞧他人挺不错的。仪表堂堂,又是青年才俊,不比少恭差的。”
方如沁低下头,眼睫轻颤:“...好...好吧。”
方兰生瞧着方如沁的样子,微微垂了眼。
片刻后,便央着方如沁去了账房,以此来冲淡这一次谈话中,彼此那心照不宣的难堪,以及多学些东西。
再一次,又是一个难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