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阳府中出来之后,方兰生在远处看过一眼欧阳府的牌匾。
又再看了一眼。
最终还是低着头,领着一众小厮离开了。
众小厮瞧着这等情况,个个都有些迷茫。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
他家少爷是转性儿了?
然而,左想右想的,大家都不明白,为何方兰生仅仅只是去了欧阳府的内院一趟之后,整个人就跟夺了舍一样。
就连身上的气势都给变了。
想不明白,自然也就懒得想了。
方兰生慢慢地走在回方家的路上。
要说起来,这方家其实距离欧阳府可不近。
粗粗算来都差不多要跨越半个琴川了。
这漫长的路,加之这毒辣的太阳,实际应该是让人觉得烦闷又浑身是汗的。
但众小厮都在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方兰生却一丝汗都没有出。
甚至方兰生还觉得清凉。
或许...并不是太阳不够毒辣,而是心头凉意很甚吧。
这一路,方兰生想了很多很多。
从他和方如沁认识欧阳少恭开始。
一直到现在。
一切都若走马灯似的,在方兰生的心底流淌而过。
也许,是以前太过执着于一事一物,便仅仅只能看见那井口的天。
以为那就是天的极限了。
现在,从那井底一跃而出。
却发现,或许是错得离谱。
方兰生的心绪起起伏伏,连带着方兰生手上的那一串佛珠也在隐隐地荡着极为微弱的光。
来到方家门口的远处,方兰生停了下来,深深地望着方家的这一块可谓金碧辉煌的牌匾。
再一想那欧阳府极为朴素的牌匾。
许多雾霭,渐渐散去。
方兰生轻轻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眼睫微颤。
佛珠也正散出一些佛光,虚虚交缠着方兰生的手指。
只是佛光非常微弱,在这样骄阳刺眼之下,根本看不见罢了。
片刻后,方兰生深深呼出一口气,还是进了方家。
一进方家,方家的小厮就迎了上来。
“少爷,你回来啦?”一见方兰生这个鼻青脸肿的样子,一脸错愕,“呃...少爷,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这...”
方兰生挥挥手,挡住了小厮要上前查看伤势的手,满脸不耐烦:“别废话了,赶紧给我上药~顺便把脂粉拿过来~”
就站在方兰生身后的旺财,微微皱眉。
这是什么情况?
之前当真被夺舍了?
旺财还没想明白,就被小厮的连连回应给打断了:“是是是~”
小厮应下之后,就从方兰生的房间往外走。
旺财瞥了一眼那小厮的背影,又对方兰生道:“少爷,那我去给你打盆水来洗洗?”
方兰生那不耐烦的态度散了很多:“嗯,去吧。”
旺财再看了方兰生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快步赶上之前的小厮。
小厮有些不解:“嗯?旺财?你怎么没在少爷身边儿?跟着我出来了?”
旺财脸上的笑容滴水不漏:“我去给少爷打盆水来洗洗~”
小厮紧紧皱着眉:“话说,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
旺财心头对方兰生的一切变化都有些没底。
原本他也不想做个长舌妇的,但此刻的他确实需要释压。
索性就遵循了内心的想法,右手虚虚握拳,捶了左手的手心一下:“嗨~今天这少爷的修仙病又犯了,御着搓衣板...”
舌头一顿:“呃...”
轻轻打了嘴巴一下:“怪我嘴欠,那是御剑,往欧阳少爷他们家去。但在半道儿上,遇到个面色很冷峻的少年。那家伙儿感觉像是少年侠客一类的,看上去冷冰冰的,只不过面色倒是一等一的好。那人瞧着少爷御着‘剑’,多半是从未见过如此御剑的人吧~似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少爷从他面前飞过,他十分淡定地就抓住了少爷的‘剑’。然后,少爷整个人就飞了出去,就变成你看到的那样儿了。”
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弧度:“这次,颇为有趣的是,原本少爷很生气的,立刻就爬起来,一把夺过搓衣板,冲着那人就是叉着腰,一阵叫骂。对于少爷这个样子,对方没什么表情,直接打算走人了。”
一把拍上小厮的肩,捏了捏:“咱们少爷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怎么可能放过他?直接地就拦住他的去路,非要蛮横不讲理。”
收回手来,语气激动:“结果,忽然之间少爷发现他身后背了一柄剑,立刻就两眼放光,问他是不是剑客什么的,直接也不顾什么,挽着对方的手肘,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说这说那。”
语气回落:“那人居然仍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少爷就被震开了好几步。接着,那人就好像使了什么戏法儿似的,蹭蹭蹭的,就不见了踪影。”
摸了摸下巴:“我估摸着多半对方应该是个武功比较高深的人,瞧他那体格儿,虽然见着是有些单薄,但是他那根本不似寻常人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微微摇头:“少爷见着他,简直就跟饿狼见着白兔似的。”
有些痛心,以及对那个少年剑客的同情:“呃...也幸好人家脾气比较好,否则...这后果可真的不敢想象。”
右手虚虚握拳,又捶了左手手心一下:“对于这人如此‘不解风情’,少爷还一阵气呢!”
语气恢复平淡:“后来,我们就去欧阳少爷家了。我们在外院候着,少爷去了内院和欧阳少爷叙旧。过了好一会儿,少爷才出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这回来的路上,少爷还挺安静的,甚至没有御剑。”
音量一下拔高:“这可真够见鬼的!”
挠了挠头:“我都在想,是不是欧阳少爷安抚了他,还是什么的...呃...今天一天总之都够见鬼的。”
听罢旺财的絮絮叨叨,小厮抱臂环手,有些叹息:“说来也是,什么时候看见自家少爷这么‘柔和’过啊?”
旺财的双肩一耷拉:“哎~这些事儿也不是咱们这些下人该管的,赶紧做事吧~”
小厮点了点头:“嗯。”
很快,旺财和小厮就带着水盆和药箱以及妆粉回了方兰生的房间。
伺候方兰生更衣梳洗,上药抹粉。
方兰生瞅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旺财,这样应该看不出来什么了吧?”
“伤确实看不出来了~”旺财为难地皱着眉,“可是...少爷...你这脂粉铺得太厚了,一说话,脂粉都在往下掉,少爷确定这样二小姐看不出来?”
“算了~管他呢!”方兰生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脂粉,并不在乎,“我有事找二姐,你先去帮我问问,她在做什么。”
旺财的喉头滚了一下,又滚了一下,才挤出一抹为难的笑:“...少爷,不管你有什么事,最好还是别在这会儿去找二小姐啊~现在估摸着那摊主已经找上门来了。如果这会儿去...”
旺财的话并没有说完,但那脸上却将意思表达了个彻底。
方兰生拍去衣服上脂粉的手一顿,眼睫微微垂下,片刻后,才缓缓道:“...你直接去就是了,无论摊主来没来。”
略略一顿,又道:“就这样。”
旺财睁大了眼,几乎是完全不理解方兰生的决定。
顿了一顿,才好像回了魂:“...好。”
浑浑噩噩的,往屋外而去。
直到被那太阳给晒得皮肤刺痛,才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
远远地往方兰生的房间那处看了一眼,眉心轻拧。
抿了抿唇。
或许也实在是想不明白方兰生究竟发生了什么转变,导致这种几乎与往日背道而驰的行径,旺财最终也只是把那些忐忑和那些疑惑压在了心底。
很快,旺财回了方兰生的房间:“少爷。”
正坐在桌前发着愣的方兰生一下昂起头来:“怎么样?”
旺财快步来到桌前:“我刚刚前去,二小姐已经送走那个摊主了。这会儿,她正在账房。今天,算算日子,已经是月末了。下边儿的铺子,正把那些账册送到二小姐那里。这会儿,她多半应该是在看账册和算账呢~”
方兰生将旺财的话,在心头整理了一番。
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之后,这才看向旺财,语气隐约有些飘忽:“...算账很难吗?”
“啊?”旺财一懵,反应过来方兰生在说什么之后,只余了讪讪地挠头,“...呃...这个啊...旺财不知道。只是每次约莫那些掌柜的把账册交给二小姐以后,二小姐总是从早忙到晚的,账房里边儿总是听到噼里啪啦的打算盘的声音。这样的情况,一般都要持续个三五天。这还是比较顺利的。如果账目有问题,二小姐可能还要辛苦个一两天呢~”
方兰生垂下眼,默然片刻后,站起身来:“...我去二姐那里,你找几个人,在账房外边儿看着,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旺财一怔,片刻后便跟上了方兰生的脚步:“...是。”
出了房间,主仆俩兵分两路。
虽然每一次闯了祸,方兰生都有些惴惴不安——明知道要被方如沁臭骂一顿,但又有些心安理得——无论方如沁如何臭骂,最终还是不会对他如何的。
这次,越发靠近账房,方兰生的心头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种平静像极了一种坦然。
但这种坦然却不是明知方如沁会原谅他的坦然,而是一种非常踏实的坦然。
方兰生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但此刻的他,确实心头平静。
来到账房的门前,账房的大门紧闭。
方兰生就停在了门前。
此刻,方如沁正在房间里算账。
“啪...啪...”
算盘珠子一下又一下。
低声喃喃:“嗯?怎么不对劲?”
沉默片刻,感到疑惑:“...这从刘老板那里买进了九十匹绢布,是按照四十文一匹买的,这卖是按照一百二十文一匹卖的,这卖了十二匹绢布,应该有一千四百四十文入账,怎么只有一千四百文?还有这出账应有十二匹,还余七十八匹,怎的会对不上?”
房间中的方如沁,眉心拧得像一个死结。
房间外的方兰生,心头一阵滞涩。
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眸坚定地看向房门。
“叩~叩~叩~”
最终,还是敲响了房门。
方如沁头也不抬:“请进。”
方兰生得了应允,也就推开了门。
当屋外的强光一下射进房间里的时候,方如沁还有些不太适应。
微微抬手挡了一下。
又眨了眨眼。
方兰生一打开账房的门,就瞧见房间里高高低低的,堆了不少的账册。
再一想想平日里根本不会缺衣少食的生活,心头又是一颤。
方如沁渐渐适应了强光。
定睛一看,来者竟是方兰生。
“嗯?兰生?你怎么来了?”生了一丝惊愕,回过味来,把手中的毛笔往笔山上一放,“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提着罗裙就冲到方兰生面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戳着方兰生的脑门儿,皱着眉头,絮絮叨叨,“...你怎么又闯祸了?那黄摊主都找到家里来了!你一天到晚的,就修仙修仙!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那仙有什么好修的?你看看爹...”
以往的时候,面对方如沁的臭骂和絮叨,方兰生总要顶嘴,总要和方如沁争辩。
但这次却就那么低眉顺眼地挨训。
方兰生如此情态,惹得方如沁竟渐渐收了声。
甚至这心头还一紧。
兰生这是...
怎么...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还是...
再仔细一看,方兰生竟然涂了脂粉。
这...
该不会是方家被黄摊主讹了吧?
方如沁的心头,那疑问如同烟花般炸开。
就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方兰生也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一个乖乖挨训的样子。
这让方如沁的心头更是一紧。
这...
方如沁几乎叫做是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游魂似的,声音极轻:“...兰生?”
方兰生慢慢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方如沁的眼睛:“...二姐,我错了。我...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以后我都不会这么做了。明天,我会回学堂的。”
方如沁睁大了眼,以手掩心,往后退了一步。
狐疑地打量着这站在她面前的方兰生。
方如沁甚至觉得此刻的世界有些玄幻。
看着方如沁震惊又狐疑的模样,方兰生心头一痛。
二姐...怎会如此震惊?怎会如此看待他?
这...
果然是以前错得太过离谱了吗?
方如沁即使把方兰生给上下打量了好几圈儿,却还是有种方兰生被夺了舍的感觉。
试探性地上前一步,拉过方兰生的手,只感觉到一片幽凉。
惴惴不安,又加深了些。
方如沁几乎叫做是难以置信,甚至眼中还微微有些湿润:“...兰生,你说的是真的?”
方兰生完全受不住此刻方如沁的眼神,微微别过眼去:“...少恭说的对,我是家里的男丁,的确应该承担起自己该有的责任。”
此刻,方兰生才是非常真切和实在地感觉到了他错得太过离谱:“我...我太任性了。”
鼻子微微有些发酸:“二姐,原谅我,好吗?”
方如沁的喉头一梗,欲语泪先流:“...也不知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债~”
方兰生赶紧从怀中掏出手绢儿来,给方如沁擦去眼泪:“二姐原谅我了?”
方如沁按住方兰生的手,十分珍惜地捧着方兰生的手,任由热泪继续滚落,微微摇着头:“兰生,二姐不要求你能够像少恭一样能干,只是希望你明白——你是方家的人,这个家里,有你一份责任。你是家里的男丁,二姐就算再能干,这个家始终是要交给你的。二姐...二姐现在更像是在赎爹爹这个甩手掌柜的罪。你要多读书,虽然你做不到像少恭一样博闻强识,但多读书对你有好处。二姐也不奢望你能考个功名什么的,也不希望你入朝为官,生意场已经够复杂了,官场更加复杂。你...你的性情并不适合那种地方。二姐只希望你能够有些见识,把方家上下打理好就行了。”
方兰生的眼泪也滑了下来:“...二姐,对不起。这些年来,辜负你许多。”
方如沁抬起眼来,虽然泪眼朦胧,却还是看见了方兰生的悔意。
但...
方如沁平复了一下情绪,用手绢儿擦去她的眼泪:“你这话莫非是少恭教你的?你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方兰生胡乱地抹去眼泪,看向方如沁的眼睛中,诚意与悔意交织:“不,这不是少恭教我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见得这样的方兰生,以及听得这样的话,方如沁的心头要说不欣慰,那肯定是假的。
她一直都希望方兰生能够真正接过方家的生意,接过方家的一切。
但...方兰生却心心念念的,都是修仙。
这...
分明方兰生不是她的亲弟弟,却有着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追求。
这...
也许应该归结于缘分。
但...
世俗就是世俗。
人想要跳脱世俗,总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
然而,这样的代价却是方如沁不愿意看见方兰生付出的。
或许是她拉拔着方兰生长大,便真有了那种慈母的心态吧。
不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心头,方如沁对方兰生的话,当然有些半信半疑。
但面上却是按了按方兰生的肩头:“二姐信你。”
方兰生的眼睫打了个颤,眼睛中既含着欣喜,又含着惊讶,最终却是弯了眉眼:“谢谢二姐。”
方如沁被方兰生那复杂的眼神怔了一瞬,很快又摇了摇头,有些叹息:“哎~有些时候,我都不知道到底我是你二姐,还是少恭是你哥哥。他的话,你总归要听得多些。我的话...哎...”
方兰生挽住方如沁的胳膊,摇了摇:“二姐~”
“好了~不说你了~”方如沁轻轻拍了拍方兰生的手背,“对了,让你去少恭家帮衬,如何了?”
方兰生一怔,眼睫迅速下垂,眼睛往他处地上看去:“他家里干净得连尘埃都没有,还需要帮衬吗?”
方如沁转头盯住方兰生的脸,眉头一下就阴云笼罩:“你没去?”
“...去了。”方兰生敏锐地察觉到了方如沁的审视,但却并没有回视,仅仅只是换了个说法,“但他家里真的没有需要帮衬的地方。”
方如沁完全不信:“不会吧?欧阳府那么大一个宅子,就他和桐姨,还有十个小厮,能够打理好吗?而且,我还听说,好像有人对他的医术非常感兴趣,想要纳为己用什么的。这...”
听见方如沁语气急促的絮絮叨叨,方兰生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二姐,你...
到底是有多喜欢少恭啊?
怎么...
可...少恭是那样一个体贴备至的人,是那样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你那紧紧追随的目光?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而一直以来...
少恭都是那样温暖的,却淡淡的。
就好像少恭一直都是一轮太阳,但却是冬天的太阳。
虽然应该是温暖的,却因为处于冬天,总归被那寒气包裹,温度被削减得仅仅只剩了一丝一毫。
这样的少恭,二姐,你确定其对你真的是有男女之情吗?
在没有听闻少恭有那样一段经历之前,那样一段琴瑟和鸣之前,他也原本以为,少恭对二姐是有感情的。
只是因为读书人嘛,觉得将这些情感之事宣之于口有辱斯文,遂嘴上说的少,实际行动多。
而在听闻那些事情之后,他才恍然间发觉,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他们错了。
少恭不是个感情迟钝的人,也不是个不明白男女之情的人,不是个不懂阴阳大道的人。
只是因为少恭的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便对那弱水三千,再不会动心。
少恭...其实是个看上去温柔似水,却深情如许的男子。
这样一个人...
方兰生的心头,当然溢满苦涩。
但他却强硬地将这些苦涩一一压住。
硬是用一种甚至是带着安抚的语气道:“二姐,你别担心了。少恭家,我确实去了。但他们家确实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就连花盆那些都被那些小厮擦得透亮的,确实是不需要我们额外去做了。今天我去,只是见着他了,没见着桐姨。他正在家里打理他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去的时候,他正在修剪。那些小厮也把他伺候的很好。没见着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略略一顿,又道:“二姐,这江湖上的传言,有几句是能够信的?少恭他们家本来就是世代行医,且也出过不少的名医,有人对他的医术感兴趣,这不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吗?少恭他就算被缠上了,他那么聪明,肯定也有办法可以脱身啊~你看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在欧阳府里呆着吗?他完全没事。”
“说来也是。”方如沁想了想,那惴惴的心还是平静了下来。又拍了拍方兰生的手,嘴角带笑地看向方兰生,“正好,最近木荷镇的顶级金边荷叶收割了。我已经派人前去购买了不少,明天人就应该回来了。你刚好就把金边荷叶给少恭送一份过去。最近天热,他那边虽说比较边远一些,没有那么热,但这暑热却也是扰人。这金边荷叶是荷叶中的顶级圣品,清凉消暑的妙物。他应该需要。”
以往,对于这样的委派,方兰生当然是积极的。
但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眼睫低垂着。
那双眼睛就看着地面。
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方如沁。
瞧着这方兰生的反应,方如沁不由皱了眉头:“怎么了?”
方兰生心头一沉,抿了一下唇,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头深深地看着方如沁的眼睛:“...二姐...这东西非送不可吗?”
方如沁微微后仰,虽然不太明白方兰生为何这样看着她,但她的答案是肯定的,也是不需要经过思考的:“当然。”
方兰生收回手来,走到方如沁的对面,与方如沁面对面,微微皱眉:“二姐,这东西是因为我们家有需要,你才买的,还是特地为了少恭买的,只是冠以了他应该需要,他应该尝鲜的名头,让人送去的?”
方如沁不由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
她完全没有想到,方兰生竟然会这么问。
也没有想到,方兰生竟然会敏锐到这个地步——将她心中深藏着的那一丝见不得光,就如此地在烈日下曝光。
微微别过眼去,生怕方兰生再说出些什么惊悚的话来。
感觉到方如沁的回避以及抵抗,方兰生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变冷:“二姐,你当我很傻吗?你对少恭的情谊简直就叫做是八仙桌上放灯盏——明摆着的事。二姐喜欢少恭,从我们姐弟俩见他第一面开始,我就发觉二姐的目光,只要少恭在的时候,永远都落不到其他地方去。少恭这外出游历的几年,二姐把他家当自己家一样的打理,甚至少恭他家的很多事都是二姐操办的。二姐,你对少恭的心意,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明白二姐的想法,我也希望他能做我的姐夫。”
眼中痛苦翻涌,声音滞涩,开口艰难:“可...二姐,你可曾想过,也许你的一番情谊,也让少恭为难?”
方如沁以手掩心,眼睫打着颤:“...他...他怎会为难?”
方兰生双手攥拳,眼中的痛意更甚:“他怎么不会为难?”
方如沁低下头,掩住心中的恍然和不安:“这...男未婚,女未嫁...”
方兰生喉头一梗,声音更加暗哑:“你怎么知道他男未婚,女未嫁...”
“什么?!”方如沁瞪大了眼,看向方兰生,总想从方兰生的脸上看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有。有的仅仅只是方兰生对她的心疼,“这...”
瞧着方如沁那因震惊而摇摇欲坠的身子,方兰生赶紧扶住:“二姐,小心。”
纵横商海多年的方如沁已经从方兰生的种种反应中,明确地知道了答案,当真遍体生寒:“我没事。”
然而,颤抖的身子和发颤的声音,以及低垂下的头,完全暴露了她的难过。
方兰生只得走到方如沁的身边去,环住方如沁的肩,让方如沁靠在他的肩头,不至于就这么独自去承受心碎的滋味。
方兰生也有些哽咽:“二姐,你就没发觉吗?少恭对所有人都很好,好到几乎都能让人人感觉就是他的至交好友。他性情恬淡如水,待人温和有礼,说话直入人心,言谈优雅动人,人又长得绝妙,那琴也弹得动人心魄,加上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他确实很难很难让人不喜欢他。可他对每个人都这样,二姐真的确定,少恭对你是不一样的?”
方如沁紧紧抿着唇,泪水从眼角一次又一次地滑过。
方兰生的嘴角艰难地勾起,有些自嘲的味道:“你看,就像我这样的泼皮无赖,他又何时红过一次脸?就连我对他恶作剧,他也一笑置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待我都如此,他待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方如沁紧紧地按着心口,仿佛这样就能不疼了:“...他确实待所有人都很好。”
方兰生有力地捏了捏方如沁的肩头,传递着属于家人的支持力量:“正因为他待所有人都很好,那么他对别人究竟有多深厚的感情呢?感觉他像是一个大爱无疆的人,分给每个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或许这也和他们家世代为医有关系。他从小就接受众生平等的教诲,他又是个温驯孝顺的人,他...那样一副性子,既有可能跟他爹爹的教诲有关,也和他本身就性情温和有关吧。”
方如沁张了张嘴,却发现她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心口在漏风:“...他...”
方兰生扶着方如沁来到矮榻坐下,缓缓道:“...二姐,不瞒你说,今天我去寻他,原本是和他抱怨今天一不小心就撞了黄摊主的摊儿,很不高兴这件事的。他也只是温温和和地听我抱怨,并未讲一句我的不是。之后,我抱怨完了,他还说,我应该多体谅体谅二姐,二姐很不容易,我不应该让你担心的。那时,听他这么说,我想着二姐喜欢他那么多年了,但却不愿说出口,且二姐的年纪都到了风华正茂,很多媒人上赶着说媒的年纪,我不想二姐继续等候下去了。并且,我那时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接受他们家那种家风的熏陶,所以觉得感情的事情很难以启齿,我就想着帮你们一把。于是,顺势我就说,你要是当我姐夫的话,我二姐也会轻松许多,而且,我也会听你的话的。听了这个事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跟我说,他要讲的事情,或许会伤害到你。当时,我没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还质问他,他要做什么,就要伤害二姐。他跟我说,他早就和其他人共结连理了。当时,我都被他吓傻了。我完全看不出来他已经和其他人共结连理了。毕竟,这些年中,他们家的事情我们家都有参与,根本没有听说这么个事情不说,无论如何,凭借着两家的关系,这喜酒总该有我们一杯的。可从我们认识他开始,就知道他并没有指腹为婚,也没有未婚妻什么的。从我们少年时期相识,一直到现在,这样的事情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又怎么会是真的?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在外游历的那几年,出海去,偶然间误入蓬莱仙岛,与蓬莱仙岛上国主的女儿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很快就与其在其父的主持下,共结连理,成为该国的驸马了。只是,此事不能外传,故而大家都不知道罢了。他还曾把他岳父和他父亲之间往来的信件予我看,那字迹确实是他父亲的。他似乎随时都将那些往来的信件珍而重之地放在身边,他...或许对于他父亲的离去,却又没有见他父亲最后一面而感到愧疚吧,也或许他对那个公主的感情很深厚吧,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都要珍藏。他说了,他只是暂时在这里呆一些时候,不会长久居于此处的。很可能,他只是回到中原来闲适一段时间,他终归还是要回去的。而且,这欧阳家世代为医,我们家却从商,这之间...”
舌尖一滞,目光深沉,沉沉叹道:“二姐...我们都一样,抱着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过日子。你期望少恭与你缔结秦晋之好,我期望能够像爹一样无拘无束,修仙游历。我们都走在了错位的人生上...”
语气慢慢恢复平静:“少恭说,原本这事不该告诉于我,若是此事外传,他必然会遭到他岳父的责罚。但他还是选择告诉我,他说你很好,他不值得你这么好的人为他等待下去。并且,若是他真的接纳你,你也只能做妾室,这是对你很大的委屈。如此,就算他要遭到他岳父的责罚,这样的责罚他接下便是。”
眼睫微颤:“他...在那一刻,让我感觉他不像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少恭了。我...从未想到在他的身上居然这么有男子气概,这么有担当。”
目光下错:“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面露惧色的样子,好像这件事在他岳父那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说不定少恭和那个公主在一起,那个公主的爹还以此作为他和公主在一起的前提条件什么的。”
看向方如沁的那艳丽的罗裙:“感觉上,他好像还挺怕他的岳父的。也不知他这么做,到时候在他岳父那里,又会领取怎样的惩罚了。倒是希望那个公主能够替他求求情,否则...”
眼睫打了个颤,喉间有着微微的滞涩:“我...仔细想了想,少恭的经历和他的为人,以及他对我说过的话,我觉得我曾经错了很多很多,我希望能够弥补,我也希望能够从已经走歪的人生路上,回转。”
方如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很在乎她吗?”
方兰生眼眸一暗:“...应该是吧。”
方如沁一怔,继而闭上双眼,任由眼泪落下。
方兰生就那样揽着方如沁的肩,安安静静地陪着。
他知道,忽然之间知道这样的事,他这个一心都扑在欧阳少恭身上的二姐,接受起来是很困难的。
但再困难,也要去慢慢接受。
毕竟,有些事,确实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感觉到方如沁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方兰生这才从怀中取了一张丝巾出来,给方如沁擦去脸上的泪光,声音都放得轻轻的,像是怕又触动了溃堤的弦:“二姐,我听旺财说,现在是月末了,下边儿铺子的掌柜们都把账册交上来了。二姐,教我算帐吧~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方如沁抿了抿唇,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却还是哑声道:“...好。”
方兰生扶着方如沁来到书桌后坐下。
方如沁整理了一下心绪,捡了些粗浅的账房知识,随口说予方兰生。
其实,此刻的她,心里仍旧在发生着剧震。
虽然心头确实有方兰生懂事了,就教着方兰生生意上的事,逐渐脱手的打算,但方兰生一直都不懂事,遂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搁浅。
而现在,分明她应该欢喜方兰生的主动讨教,但...
现在她却是心境极为复杂。
既有些欣慰于方兰生的主动,又有些在逃避似的避开方才方兰生带来的消息。
她喜欢了欧阳少恭那么多年,哪里是...
其实,哪怕欧阳少恭让她做妾室,她也愿意,只要是在欧阳少恭身边。
但现在...
欧阳少恭却连这样的一丝机会也掐灭了。
她...心头当真痛极了。
现在有个占有她精力的事情,倒也是个好事。
只是...
兰生他...
怎么...
怎么会...
难道以前...
这...
方如沁的内心更加复杂了。
草草讲了个大概,方如沁就将方兰生遣走了。
一个人独自呆在账房中,紧闭大门。
现在,那一本又一本账册,密密麻麻的一大串数字,仿若一下就变作了妖魔鬼怪,要将她吞噬。
她只能伏在书桌上,什么也不看。
然而,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她的心,声音不断,太过嘈杂,怎么不觉得那账本上的数字们正群魔乱舞呢?
但她的心确实乱极了。
被遣走的方兰生,走到远处,看了那紧闭的账房大门一眼,又低下头去,脚步沉重地回了房。
这一夜,姐弟俩的心都很复杂。
倚着窗,看着同样一轮月亮,目光深沉。
·这一章是接《琴心道过往,公主许深情。小兰心中沉,终是弃初心》内容的。正式开启越苏江湖线。
·八仙桌上放灯盏——明摆着的事。【歇后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7章 小兰倾心三两言,如沁心思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