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丁夫人［三国］ 第14章 送子涉淇

————［群像］采葵

虽临近立秋时节，但空气中还残存着小暑的余热。

池中的芙蕖已然过了花期，淡粉色花瓣由充盈变得干瘪，从外至蕊心出片片凋零，荷叶依旧清脆着，其中几侏上还残存着点点露珠。

丁采葵倚在亭栏边，抬手捻起撮鱼食将其投入水中，见肥硕池鱼们个个争相进食的热闹场景，她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难得浮出一丝笑颜。

“夫人，该喝药了。”

见侍女刘爰端着汤药过来，丁采葵轻叹一声，瞬间失了观池鱼相争的兴致。

从去年入冬起，她就因风寒受凉，断断续续病着了。白日里除了头痛乏力其他还好，但只要入夜总是凶喘肤汗，咳嗽不止，五脏六腑如碎裂一般。

一碗碗汤药下去，尝得舌间只剩苦味麻木也未见病症有一点转机，她依旧白天昏沉度日，夜间撕心欲裂。

医师也说不明此症因和而起，只一味劝慰她道，等来年开春都会好的。如今盛夏都要过完，繁花也由盛转衰，她的病症依旧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之愈演愈烈。

丁采葵觉得自己等不到下一次的芙蕖满池了。

接过刘爰递来的汤药后，丁采葵问道：

“听下人说，操儿回来了？”

“是，夫人。”

“那叫他来见我吧。”喉咙牵扯着丁采葵的心肺，让她语气中也透着无力。

“是。”刘爰应声告退。

见对方背影远去后，丁采葵才慢慢倾斜手腕，将碗中褐色汤药尽数倒入池水之中。

她知道这病是什么。她母亲也得过，外祖母也得过，与其说是病，不如更像是个上天的【诅咒】。

这个‘诅咒’会一直代代相传吗？

丁采葵不知。反正她对自己孩子的亲情，向来是似有若无的，从阿满呱呱落地开始，就不讨她的喜欢。

少时，她作为长女被父亲指去丁家与曹家联姻时，她反抗了，但在被关了三天后终是就范；嫁入曹府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上十余岁的男人她好生厌烦，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踏入此地便已然认命。

不知是家族的缘故还是她长得本就年轻貌美，曹嵩对她很是宠爱，在少去妾室房中之余更将府中诸事全权交丁采葵打理。

很快便有了身孕的丁采葵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如她所想那般，丈夫在嘱咐完好好养胎后便辗转于妾室房中。

美其名曰静养，留她独自度过漫漫十月。

最后生下来的是个男儿，曹嵩高兴，曹府高兴，众人都围着那襁褓婴儿转，没人在意丁采葵的疲惫眼眸，微弱的生气与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的乌发。

【为什么不是个女儿?】她带着这个疑问沉沉睡去。

梦中她回到了自己尚未嫁入曹府的日子，每天与姐妹们嬉笑打闹，无拘无束。梦里她笑得那么灿烂，仿佛世间所有烦恼都与她无关……

梦醒后，她早已泪眼婆娑。回想那寂寞的十月，丁采葵时常会轻抚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遐想着与孩子相依的未来。想着，若她未曾有过一位开明独立的好母亲，那不妨，自己去变成那般的人。

她希望是个女儿，也觉得会得个女儿。

因为曹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少时就得黄疸死了，剩下三个子嗣也都是女儿。

生个女儿，是丁采葵再活一世的希望。

待孩子出生后娘俩就能同去看花赏月拜庙烧香，她会将对方打扮得漂亮可人，她会教女儿识字读书做曹府的掌上明珠，以后依她好恶择婚嫁，更不会让她饱受父母媒命之苦……

直到孩子满月时，丁采葵才愿意见他一面。母子俩先是隔着些距离，她沉默了一会才叫奶娘将孩子抱过来。

拉开襁褓一角，但见带着些许奶腥气的白胖婴孩朝着她咯咯笑。

“老爷，给他取了什么名?”

丁采葵语气冷漠得不像在面对自己的骨肉。

“夫人，是操，操守之操。”奶娘回道。

“操儿?”

“操儿。”

过去的语句与今朝重叠，襁褓婴孩也至及冠之年。

下人常提及曹少爷长得越来越像自己，如今细细看来曹操的眼神和自己如出一辙，透着锐利与疏离。

“母亲，您找我有事?”曹操对丁采葵恭敬行礼问道。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对自己的亲情甚至比不上父亲。今天倒是稀奇，莫不是得知儿子不日便要上任远乡，临了惜别?

但对方一开口，却破了曹操的所有幻想。

“操儿，母亲自问从没有管过你什么。

只是，在儿女婚配之事上存了点私心……”

曹操有些惊讶，他从未觉得母亲会插手自己的婚事。想来不过是父亲要求的罢……

“母亲，那您的意思是？”曹操试探道。

丁采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往目光移向站在两人身边一直默默无闻的刘爰，意图昭然若揭。曹操微微皱眉，他从未想过母亲的私心竟然与这位侍女有关。

“身份上自然做不了你正妻的，当妾罢了。”似是怕儿子顾虑，丁采葵补充道。

“母……”

刘爰突然跪下，打断了曹操的话。

“夫人，奴婢配不上公子，也不想许人家，夫人病成这样，我已贴身照料您有五年，岂可一走了之。交由他人照顾您，奴婢怎可心安?！”她说着说着便已满目泪痕，见对方不为所动，刘爰磕起头来：

“夫人，您心善，留下奴婢吧。

是您把我从贩子手里买来的，又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一生一世来生来世都侍奉在您左右。”

言词悲泣，令人动容，丁采葵终是松了口，否了这庄婚事。

没想到少时被逼迫嫁与不爱之人的自己，今也作出这乱点鸳鸯谱的糊涂勾当。

［多可悲啊。］

一时悔恨用上胸膛，丁采葵猛烈地咳了起来。

看曹操刘爰两人都要上来搀扶自己，她抬手遣刘爰先去找点膏药抹额上，再去厨房看看晚饭何时烧好后示意儿子与她一同坐在亭边。

“操儿。”母亲在咳过后，说话声音更加沙哑。

“是。”

“几日后离京啊。”

曹操叹了口气答道：“不过三日后。”

他清楚这三日若不能让父母松口，自己与丁燕恐怕真的后会无期了。如若不然，去求求宫里那爷爷吧，他一向宠我……

“哦.那今晚留下吃饭吧，你，我，你爹，三人热热闹闹的。”

少见母亲如此盛情，曹操自然应允，只是今晚家宴，必然要饮酒，大概见不了阿燕了。他想着明日起来就先去试探爷爷口风，再与丁燕商议……

殊不知仅这一夜一日之差，两人将失之交臂。

————玉舞堂中

蹇硕入座后向珠翠道明了他的来意，并简述了自己与丁燕母亲的渊源与故事。

自蹇硕掌权后，他便特地留意关于丁氏案的卷宗，并查出他族之所以落魄是因受外戚宦官之争的余波。

说道此处他抿了口茶，双目注视着珠翠徐徐述说道：

“丁燕继续留在您身边，只会落得个倡家出身，一个女孩子家到底没好名声。”

对方所言皆是事实，但珠翠总觉听着有些刺心。

“丁霜姑娘的父亲丁哲，沛国丰县人。我已派人去那里打探过，丁氏在当地颇得威望，算是个名门望族。我愿上表皇帝为丁哲一案平反，让丁燕能体面的回归本家。”

“这是底下人抄录的丁家宗族世谱，请看。”

说着蹇硕掏出一束木牍寄给珠翠，见其接过便阅，他笑着感慨道：

“看来你也是认字的，才教得丁燕懂道理。你很爱这孩子吧，我初见她那副伶俐样，就明白她被你保护的很好。

想来你一定是将她视作亲子对待。”

不知为何，明明是夸赞的话语，珠翠却听得愈发鼻酸，她喃喃念叨了句：

“是姐姐让我顾好她的。”

珠翠边说边轻叹抬，颤抖睫毛下的一汪残泪感激之余尽是五味杂陈。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了眼中泪水，正声道：

“多谢大人费心，丁燕能得以认祖归宗，是她的福气。只，只是……”她顿了顿，有些犹豫道。

“只是奴家担心，丁燕她不会愿意离开我。”

官场浸殷多年，蹇硕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虑。

他笑着温言劝解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理你我皆知。今丁燕已及笄，已长大成人，她需要的是一片更为宽广的天地，一个能让她堂堂正正生活的家，而不是……”

他顿了顿，侧眼瞟了眼珠翠，见她依然面带犹豫，更进一步道：

“在下明白，毕竟让羽毛稍丰的小燕只身回乡，您不放心。那您看这样如何，我特遣一侍女数护卫护其周全，那孩子身边也带位亲信随她一同前往沛国，亲眼看着她开始新的生活。此言衣食住行全记在我身上，届时，我再为她们置办一处宅子，好让她们有个安身之所，过上大家闺秀的生活……”

珠翠听着蹇硕的提议，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阵涟漪。她深知，这都是自己为丁燕做不了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为丁燕在着想。

可，自己又怎能轻易放手？她毕竟养了对方十五年啊！别说是养一个孩子，就是养一株小花小草她也做不到这般无情。

她低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决意。

“大人所言极是，我自会劝丁燕的。”珠翠顿

声道。

蹇硕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心得意满。他也知道，珠翠是个聪明的女子，合格的［母亲］，定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能忍痛割爱。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方冉冉升起的新月，心中期待着丁燕的未来能如他所愿……

“看来天色也不早，在下阖该回国伺候皇上了。就此告辞，明日，辰时，我会特派马车来接燕回想。至于平反丁哲一事自不必担心，我回去提一嘴，皇上准立马批了。”

蹇硕说完这话便离开了，独自珠翠痴傻傻地坐在屋内，手中握着那片写着丁家世谱的木牍，心中思绪万千。

她回想起与丁燕相处点点滴滴，那些欢笑与泪水交织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然而，她也明白，自己没能力好好照顾越来越大的孩子，不能让孩子永远干着下九流的勾当，为了孩子的未来，她必须做出选择。

浓浓夜色间月光如水洒落在后院中，珠翠端来饭菜喊丁燕与姜铃一起吃，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个小女孩，她脸上挂着的笑，慈爱中参杂着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