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元康九年五月,燕兆王亲自在天坛祭祀先妣明惠王后,并将她追封为贞烈太后。此举让在世人都明白了,燕兆王,这个极其孝顺和痴情的儿子,终于放弃了对母亲的追寻,在明惠王后失踪十一年后,终于承认了王后去世的事实。
明惠王后乃先燕王最珍爱的妻子,也是周穆王最宠爱的六公主。
周国在被灭之前曾一度繁荣昌盛。周穆王对六公主最为宠爱,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六公主十四岁那年,周穆王将她嫁给了燕惠王。
明惠王后娴静温柔,以仁惠统领后宫,可谓母仪天下。她为燕惠王诞下一子,即是当今的燕兆王。可惜后来天下大乱,周国被灭,燕国作为周国的盟国也深受牵连,多次遭到侵扰。燕惠王的三弟陈侯弑兄篡位,自立为燕王(后世称为燕殇王)。王后携小太子在混乱中出逃。两年后,大臣陈令与众臣诱杀殇王,迎立太子为新王,是为燕兆王。
兆王继位之后,一直苦寻明惠王后,始终杳无音信。而见过王后最后一面的鲁嬷嬷,对王后的去向却模糊其词。她只是反复地提供了一个细节:王后最后背着一具死尸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说法颇为怪异,因此史官也终究没有把它记录在史册上。倒是民间议论纷纷,许多稗官野史将明惠王后塑造成仙女,她带着死去的燕惠王返回天宫,并且在天上长相厮守。
燕兆王也曾问起许多明惠王后生前的事情,鲁嬷嬷只透露了细枝末节,并不想让燕兆王了解太多。自王后离去,燕兆王便由鲁嬷嬷抚养长大,他将鲁嬷嬷视为第二个母亲,因此也不敢讨她不高兴,没有继续追问。
鲁嬷嬷依旧住在明惠王后的旧居德容殿内,日夜擦拭清扫,偶尔闲坐和宫人谈起往昔的事情。然而所能谈及的事情也寥寥,不过是赞颂明惠王后贤惠大体之类的话。在旁人眼中,明惠王后知书识礼、雍容大方;而在鲁嬷嬷记忆里,她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甚至有些任性的小姑娘。
明惠王后母亲早逝,因此受到的宠爱比周王其它子女都多三分。但她却不因此而骄纵野蛮,旁人都觉得她是遗传了母亲贤惠谦和的好脾性。
周王为她起名叫“晚巧”,她个人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因此常常翻书给自己取了无数个小名:素衣,宛羽,冬夏……算起来也有二十来个。
她也常给身边的宫人起名字。鲁嬷嬷当时才是个破瓜之年的小宫女,因为鲁与“鹿”谐音,公主便给她起名“呦呦”,因为《诗》里有一句“呦呦鹿鸣”。
呦呦羞赧地说:“奴婢十六了,取这个名太不要面子了些。”
公主不以为然,依旧自得其乐地叫她“呦呦”。
她喜欢给自己身边每一个人都安排一个小动物的角色,小白兔宫女叫做“皎然”,仓庚小太监叫做“于飞”,小虫子宫女叫做“草萤”。
大家觉得最好听的却是小狐狸男奴的名字“舒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绥绥”,却是只有公主一个人能叫的。
小狐狸来得比较晚,他是公主十岁的时候从周王侧宫带回来的。
带回来的时候那只小狐狸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如纸,奄奄一息。公主分外耐心地照顾着他,他却半睁着眼不加理会。
仓庚“于飞”高声说:“他是饥饿过度了,公主应该给他吃东西!”
公主连忙让人端来吃的,他依旧一动不动。公主异常耐心地围绕着他转,却毫无进展。
呦呦好奇地问起这个男奴的来历。公主说他是周王身边的奴仆,不知怎的得病了,周王正打算将他杀了。公主见他可怜,央求周王将他赐给自己。
呦呦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既然是周王身边的奴仆,大概也是行过宫刑的。
公主只觉得他是不喜欢端来的东西,于是费尽心思猜测他的口味。
“我最喜欢吃枣泥糕了,你喜欢不喜欢?”
“你爱吃甜的还是酸的?”
如此絮絮叨叨下来,那男奴终于开窍了,勉强吃了一口桂花糕。
“好不好吃?”公主凑过脸来笑嘻嘻问道,那张稚嫩白皙的脸几乎贴到了男奴脸上。
他苍白的脸忽然有了血色,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公主连忙倒了一杯水给他送下去,看着他又咽了一口桂花糕,高兴得像是自己吃了桂花糕一般。
临走之前,公主替他掩好了被子,拍拍躺在床上的男奴嘱咐道:“以后都要吃东西,知不知道?”
他轻轻点头。
就这样,这个十三岁的男奴成了景云宫的一员。
公主问他可有名字,他嗫嚅地说“黄奴”。
公主大拍桌案:“太难听了!”
似乎为找到给他起新名字的理由而高兴。她将他称为小狐狸,想起“有狐绥绥”这句诗,于是给他起名“绥绥”。
“绥绥,聪敏机警。”公主又重复了一遍。
小狐狸犹豫地轻声说:“是慢慢行走的意思。”
公主有些惊讶,翻书一看,果然是“绥绥,舒行貌。”
于是公主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还一直以为‘绥绥’是形容小狐狸聪敏机智呢。”
小狐狸连忙说:“绥绥这个名字很好听,奴才很喜欢。”
公主于是放心地笑了:“‘舒行’好像更好听,那么你的大名叫‘舒行’,小名叫‘绥绥’吧。”
舒行开始在宫中默默干起活来,他隐忍而沉默,对于谁的要求总是言听计从,对公主的嘱咐更是如此。
宫人们都说,要是公主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摘下来。大家都不过问他从前的事,但是他偶尔卷起衣袖露出来的伤疤还是令人浮想联翩。一个将要被周王赐死的人,不知是犯了多大的罪过。
舒行常常将自己的疤痕隐藏起来,有意不让公主看见。有一次不小心让公主见到了,他嗫嚅着说是干活时不小心割伤的。
他成了公主身边最好的玩伴。围棋、双陆、投壶、射覆,他没有不会的,也没有不精湛的。甚至公主在念书时读错了哪个字,弹琴时弹错了那个音,他都会用微微皱眉来提醒。公主因此对他青睐有加,读书时常常让他陪伴左右,渐渐地两人形影不离。周王派入宫中陪读的侍女都因此吃醋,常常在舒行茶盏里加一些盐醋之类的调味品,让他难堪。
公主生辰那天,宫里的棠树上挂了一只很漂亮的纸灯笼,六面都画了公主的画像,笔法拙劣却颇具神韵。上面还题了一首小诗。
于飞从树上取下来递给公主,公主高兴万分,反复看着那盏灯笼。大家都猜测是燕国公子送的,不知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公主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舒行:“绥绥,是你吗?”
众人都有些诧异,舒行羞红了脸尴尬地摇摇头说:“奴才不知道。”
公主轻轻“哦”了一声。
公主年纪渐渐大了,求亲的人踏破了宫门。
她温柔娴静的名声和周王的宠爱,都使得诸位公子王侯对她趋之若鹜。公主对来访的公子总是极尽热情与礼貌,但是每次他们一走,她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呦呦和皎然提起公主的态度,皎然悄悄耳语说:“我猜公主心上已经有人了。”
呦呦瞪大了眼睛,皎然说:“那天晚上,我看见公主睡在舒行怀里。”
呦呦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什么呢!”
舒行是阉人呀!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他们不从小这样吗?公主一直喜欢舒行的。”呦呦说道,“不是这种喜欢吧。”
皎然小声嘀咕着,没有继续说话。
公主喜欢带着舒行外出,参加宴席、狩猎和祭祀。无论去哪里都必须要舒行陪同。
有一次在狩猎场上公主差点被野猪撞上了,幸好是舒行牵制住了那头野兽。大王子也欣赏舒行的骑射之术,常常带舒行一同狩猎,对公主便说:“把你的‘绥绥’借我。”
公主大声嚷嚷道:“谁让你叫他‘绥绥’的?只有我才能叫!你要叫他‘舒行’‘舒行’!知道没有!你要尊重他。”
“合着你便是不尊重他了。”大王子笑道。
公主且羞且恼,嘟起嘴闷声不说话。
舒行便小声说:“‘绥绥’是公主起的,自然是公主才能叫,没有尊重不尊重的道理。何况奴才也……”后面停住了。大家都等着听他接下来说什么,公主却似乎全明白了,开心地说:“绥绥你去吧,玩得尽兴。”
有一回舒行回来了,却分外狼狈,失了魂魄一般,颠颠倒倒地撞入宫来。
公主见他后面裤子上有血,忙问他受伤了没有。他摇摇头没说话。公主传唤医者,连忙扒拉他的裤子。他拉住不许。
“害羞吗?”公主边哭边笑。
舒行拾起一块干净的布给她擦眼泪,说道:“奴才没事,一点事没有。”
“我要找王兄算账!”公主愤愤地喊道。
“不是大王子。”舒行连忙说,随即低下头:“是我不小心摔到了,现在已经不痛了。”
医者来了,舒行头一次违逆公主的命令,将医者赶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着头向公主道歉。
原来舒行根本没有和大王子去狩猎,他向公主撒谎了。公主还没来得及质问舒行,周王便来了。
周王又提起公主的婚事,公主摇着周王的手撒娇:“晚儿才十三岁呀,父王舍得晚儿被别人带走吗?”
周王宠溺地笑道:“哈哈哈,自然不愿意。可是晚儿总有大的时候。到了那时,晚儿可要挑一个。”随即说道:“诸位公子你都见过了,你喜欢哪一个?”
公主嘟囔着:“我不知道。”
“少来。我都看出来了,你那日目不转睛地看着谁?”周王好笑地问。
公主红了脸,低下头说:“我……”
“燕国世子的确丰神俊逸,也配得上我的宝贝晚儿。”
“哎呀,不是。”公主摇摇头,纤细的手指在青绿色的纱裙上画圈圈:“我只是好奇嘛,他,他是挺好看的。而且,有点像一个人。”
“哦,黄奴吗?”
公主吃惊地抬起头,大脑飞快转动,终于想起“黄奴”就是舒行,于是连忙说:“他叫舒行,舒行!”
“好啦,舒行。”周王笑笑,随即张望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他在你宫中也待了三年了,让我见他一见吧。”
公主连忙笑道:“好呀。”随即吩咐宫人:“把绥绥叫过来。”
舒行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魂不守舍。这次见到周王,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双腿战战。公主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以为他是畏惧君威,于是小鸟般依偎在周王身边说:“绥绥你不要惊慌,父王很好的。还有我呢。”
舒行就这么安静地凝视着公主,湿气朦胧的眼睛里有莫名的刺,扎得她心里疼。
“奴才拜见大王,拜见公主。”他的语气冷得像冰。他像任何一个臣奴一样匍匐在地,恨不得亲吻周王和公主高贵的脚趾。
这种低到尘埃的卑微,竟然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素来不曾见过他如此奴颜媚骨,如此下贱。这种卑微,有点刻意为之的造作。公主看不懂。
“哈哈哈,长高了不少,也越发俊朗了。”周王笑着走近舒行,拍拍他的肩膀,又回头看公主,对舒行说:“方才我们还说,你和燕国世子有些像。”
舒行眼神凄恻,容色卑微,语气却异常冷静:“奴才哪敢高攀,不敢不敢。燕国世子是何许人物,奴才又是何许人物。真是一个凤凰一个刍狗,一个金玉一个泥巴。”
公主听着一阵恶心。
“不如,”周王试探地看向公主:“父王看舒行也大了,在你身边也不合适。不如让他回到……”
“父王要把他带走吗?”公主连忙问,容色惊慌。
周王见状说道:“怎么?”
公主看了看舒行。舒行面如土色,眼神写满了惊慌。公主抱住周王,撒娇道:“舒行都在我身边三年了,我舍不得他走,让他留下吧,啊。父王也要和晚儿抢一个奴仆吗?”
“好好好,我不带他走了。拗不过你!”周王笑着捏她娇嫩的脸蛋。
公主喜鹊一般欢快地送走了周王之后,看见舒行依旧跪着。不知是发什么火,素来温和善良的公主却狠狠向他踢了一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舒行都大吃一惊。那一脚踢在舒行下巴上,他嘴角擦出了血。舒行丧家犬一般歪过头来,也不曾抬头看公主一眼,依旧卑微地低着头。
“为什么骗我?”她质问道。
“为什么不说话?”
呦呦走来轻轻拉住公主的手,希望平息她的怒火。
“为什么说自己是刍狗,为什么说自己是泥巴?”她大声问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么贱?你喜欢自己的贱吗?”她的声音不争气地带了哭腔。
这哭腔惊动了低头的舒行,他跪着挪动到公主脚边:“对不起!对不起!奴才不该让公主难过的!这是奴才的错。”
公主蹲下来埋头在舒行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呦呦、于飞等所有人都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只有舒行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哄着。公主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睡着的公主由舒行抱到了床榻上,他就坐在床边,始终没有走。天快要亮的时候,呦呦听到公主寝室有说话的声音,于是轻轻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到一双十指紧扣的手,隐约间,两人依偎在一起仿佛避雨的两只小兽。
“你是不想要走吗?嗯?”
安静了一会,她又说:“我就知道。所以我才央求父王留下你的。”
“绥绥,不要再让我难过了好不好。”
“对不起。”
一双白玉般的手攀上他的肩膀,环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是一阵丝绸摩擦的声音。
天啊。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呦呦心里闪过,呦呦连忙推开门鲁莽地跑进来。舒行连忙回头,俊逸的脸涨红,放在公主身后的手不知所措地耷拉下来。公主却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手依旧环住舒行的脖子。
“公主怎能这样呢!”呦呦气呼呼地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呀。”公主嘟囔着。
呦呦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在公主还小的时候,就应该避讳的。当然她也没想到二人私底下会这样亲密。“从前和现在不一样!”
公主钻进被窝里不说话,这是她赌气常用的伎俩。
“即便,即便他是,”呦呦顿了一下:“公主也不能这样的。公主有贞操,知道吗?”
“他是什么?”
呦呦涨红了脸:“公主自己知道的。”
“我不知道。”
“他,他是阉人。”呦呦有些难为情地说,却听见被窝里云淡风轻地传来一句:“他不是。”
他不是。
呦呦想不到更能打击她的话了。
此文写毕于四年前,一直默默地躺在我的文件夹里吃灰。今天突发奇想地放上来,孤芳自赏,聊以自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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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绥绥,舒行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