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月宫便分外寒冷,普通仙人尚且觉得寒凉,颜卿又是个分外畏寒的,更加忍受不住。
望舒捧着手炉走近藏书阁时,颜卿正缩在被子里读书。藏书阁内已被辟出了一块儿空地,四周挂了重重纱帐帷幔,又设了屏风、桌几,里面新铺了床褥。床榻附近设了巨大的暖炉,将室内燃得暖暖的。
见望舒来了,颜卿忙放下手中的《上古六灵秘术》。刚一钻出被子便被一股迎面寒风冻得缩了缩脖子。
望舒赶忙将带来的火鼠裘绒披肩递给颜卿。围上果真便没有那么冷了,颜卿不由再次感叹月宫物产丰足。
自来了月宫到现在,颜卿不知感叹过多少次了。都说月宫荒芜,谁能想到竟被当今月宫主人玄度神君治理得简直像换了风水一般。
现下月宫不光物产珍稀,便是藏书阁都显得格外不一般。
那是一座四层的塔楼,自一层至三层书籍遍布塔楼内壁。塔楼正中还立有半圆弧形书架,摆满各类书籍。圆弧缺口那半边设有一张巨大的桌案,其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且俱为佳品。桌案斜侧设有一较小桌案摆放有琴棋,另一侧桌案摆放有各色颜料似是供绘画所用。
一至三层均是开放式可供随意参观阅读,只有四层是锁起来的。想来是主人私密,不愿让人轻易勘破。好在颜卿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
她来之后望舒着人收拾了藏书阁,给她辟出一块供休息的地方。颜卿本以为随意搬一张榻来便好,谁想却被望舒如此悉心地收拾了一番。让她不由得化出勾陈朱砂笔对着因缘簿书又好好算了一番她和望舒之间的因缘果业。见两人仍是不亏不欠的她才放心住下。总不能来月宫一趟,人情债反而越欠越多。
只是和玄度神君之间,依因缘簿书所现,仍是个欠。不论她再怎么计较都是这般结果。颜卿急着想还,偏那玄度自她初来那天见到过一次后,便再没让她碰到过。
人都寻不见,她找谁去还。
抬眼瞅了瞅正饮汤粥的望舒,颜卿又低下头捧着她的药膳吹了吹热气。烟雾袅袅自她那盅药粥中丝丝溢起,朦胧得很。颜卿饮下这望舒每日必送来药粥,沉吟着自烟雾朦胧中又望了望舒一眼。正巧望舒抬头,被她逮了个正着。
“有什么事吗?”望舒问。
“没,”颜卿低头对着那盅色香味极好的药粥道,“我是好奇,你们兄妹三人不一起用膳吗?这些天我将你拐了来一起用膳,心中总是不踏实。”
望舒莞尔一笑,“大哥自凡间归来后便格外督促玄烛的功课,若是被玄烛看到我这么个大闲人在他眼前晃悠,反倒更惹他堵心。”
“哦,”颜卿顿了顿,状似不经意般慢慢绕道,“这么说来玄度神君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才急需玄烛君学成赶快替他分忧吗……”
望舒饮下一口汤粥,擦拭完嘴角,饶有兴致地戳破颜卿,“我发现你最近似乎对我大哥很是感兴趣。”
颜卿放下药粥哈哈笑着,“这几日我见月宫环境优美,罪仙的生活都也安逸踏实没有闹事的,整个月宫宁静和睦得就连大声喧哗得都没有一个。我……只是好奇,玄度神君究竟是如何将这传说中荒芜不堪的罪仙监禁流放之地,治理成这副模样!整日里也瞧不见玄度神君,即便是想找他讨教一二也无处可寻。我实在是好奇得很,而且如此景象玄度神君还这般忙碌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地,便更让人想找他问上一问,究竟还对哪里不满意,对哪里还存有遗憾,觉得应另行改进,也好让不才能学上一两招。”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她就快想破脑袋了,也实在想不出玄度究竟还缺点什么,她也好尽快补上早日还清欠债。
望舒半天合不拢嘴,良久才道,“想不到颜卿竟是胸中有大格局的。”
颜卿尴尬笑着,捧起药粥的盅子假意捂手般半遮了脸。
“我记得小的时候月宫还不像现在这般,那时荒芜又冷。那时候月宫只有一棵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长起来的。那时候大哥总是日夜照料,好不容易才将它养得枝繁叶茂了,还开了花,便是月宫的第一棵月桂。之后才陆陆续续有了现在这满眼月桂之景。大哥却还是没改照料那棵月桂的习惯,每日不论多忙总要去看一看它。我大哥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你知晓吧?”
颜卿点了点头,就听望舒道,“听说那树是父亲特意寻来栽在月宫的,没过多久大哥的病竟好了。大抵是觉得休戚相关,大哥从小便极时爱护那棵月桂,那树长到现在也得有万年了。”
望舒似是说了一桩往事,却让颜卿顷刻间有了计较。她了然地笑笑,低头饮尽那盅药粥。
药粥是治她反噬之伤的,不过里面似乎加了助眠的夜交藤,让她每每饮完总是很快涌上睡意,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
她才刚饮完没有一炷香的工夫,便又打起哈欠来。望舒见她如此,嘱咐她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颜卿便缩在榻上又看起六灵秘术来,没多久便哈欠连天干脆合上书睡起来。清醒的最后一刻她还想着明天定要去看看那棵月桂。
即便如此想着,第二日还免不了到了日上三竿才将将出门。颜卿一路走着,一边向路过的仙娥打听那棵月桂的方向,一路走着终于来到一片茂密的月桂林。
林间开阔,越往深处走才越是茂密清幽古树参天。仙人们都在外侧劳作,地面更为平坦空旷视野也极好。
有人给树松土沤肥,有人锄草灌溉,还有的就坐在树下休息聊天。
似乎是那些被关押的罪仙,颜卿看到附近有仙役仙使巡查,还有些仙役干脆和罪仙们一起劳作,相处得极为融洽。
有人发现她靠近,“咦”了一声,更多的人向她这边看过来。更有罪仙突然推了推还在劳作的仙役,指着颜卿让他看。
她怕贸然走近会引得人妄加猜疑干脆停在那儿,没一会儿便有仙使向她走来。那人见来人是颜卿,竟也是识得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道,“不知颜卿神女前往何处,需由人引路吗?”
颜卿倒是吃了一惊,想到她也在月宫住了良久便也了然。“听说月宫有棵万年月桂,颜卿想观一观那万年风骨。”
小仙使明白后要为她引路,被颜卿拦下了。
“此处罪仙劳作,想来仙使有公务在身,颜卿不便劳烦,”她得了那小仙使指的方向自己找过去就好,只是看到这里一片祥和的样子还是免不了心中好奇,“据我所知月宫是罪仙关押和流放处,但我观大家都安居乐业勤于劳作的,罪仙和仙役们也相处融洽。不似会有人闹事的样子。”
小仙使吃了一惊,“罪仙全身术法皆封已于凡人无疑,还为什么要闹事?若有不满直接秉明主人解决就好啦。”
在小仙使惊疑的目光中,颜卿假意扶额半遮了脸飞快地走远。
话虽如此,可监牢流放这种是非之地,不就应该是乱七八糟整日有人闹事的嘛!玄度神君,你如何能将好好一个是非之地管成这样,让她想帮忙都无计可施。
通往月桂林子深处的路突然开阔,脚下蓦地变成一池清水。那是一湖碧波无垠的清潭,中心湖岸四际皆水,只见一古树参天四周皆是如茵青草。湖岸地方不大,一眼可见得全貌。湖上却并无船只竹筏,只可御风凭湖而往。
颜卿倾身拂风而过,足尖轻点绽起碧波一圈涟漪,回首间已然落在芳汀之上。
湖心芳汀不大,只那棵古树生长是绰绰有余,但若多来几人怕是都要没有坐得地方了。从芳汀远眺四野辽阔,烟雾袅袅不绝自湖上升腾,朦胧中却并不模糊。若有什么人出现定能一眼看得清楚。
万年月桂树冠巨大繁茂,满是银叶招摇无风自拂。清风吹过后更是哗哗响着,引得人不由深思悠远。
颜卿在树下立了一会儿,看碧波涟涟心思也平静很多。有花香自树中丝丝飘溢而出,熟悉的香味让人莫名心安。她思索着望向树冠,满树银叶当中竟没有一朵月桂。反正闲来无事,她干脆倚在树旁细细点起那些盈盈枝叶来。日光偏斜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颜卿百无聊赖之中不禁迷蒙了双眼。
桂子花香幽幽,让人总隐约觉得那花一直开着。
不觉天色已黑,漆黑得连一颗星都看不到。月宫的夜向来寒凉,此时却仿若有火焰熊熊烤得人也暖暖地。
颜卿坐在床榻旁,发觉床榻顶端忽然长了绿芽。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生机,这里除了石头便只有一口井,可井水清澈得连根草都没有。
她惊喜极了,不过手中水舀子里残余的水珠滴落芽尖,绿芽却似有蓬勃的生机飞速生长起来。不消一刻钟,已长成一棵茶盏粗细的树,顶端枝叶丛丛,隐约泛着些银白色的微光。
她迅速跑到井边打了一桶水,舀着水浇到树根上。树苗继续生长,没多久便有碗口粗大,银晃晃的枝叶中渐渐长出了淡黄色的花骨朵。
看着实在新奇无比,她便再接再厉又舀了些水浇上,果然花瞬间全开了。满树银叶招摇,夹着淡黄色的花朵无风自动,点点光泽闪过煞是好看。
依稀间似有再熟悉不过的花香拂来。
“别浇水了,还不快把这棵树移走!”焦躁的声音自榻上传来。
她猛地睁开眼,却见日头偏斜霞光漫天,淡黄的光晕自脚下大地缓缓升起,似有要于霞光相接好交相辉映一番的势头。
正有一人迎着霞光而来,他负手立于芳汀岸边,眼神清明而悠远。望见她时恍惚间似隔世而望,让她一时挪不开眼,竟盈了些泪水出来。
有什么顺着脸庞落下,抬手擦拭间却见透明色液体晶莹剔透。
迎风落泪?颜卿起身,随微风晃了晃头好甩掉脑中那些旖旎曲折,“玄度神君。”
湖上有清风拂来,渐渐吹散两人间的朦胧昏黄之晕。颜卿清晰地看到玄度原本真挚清明的眉目间突然染上一丝不悦。他望着她,眉心微拢,片刻转身拂袖飞驰而去。
玄度神君……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