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白月光的记忆之后 第30章 第 30 章

十一点半，桑植准时上线，江郁云已经在游戏里，正看着电视发呆，桑植坐下，沙发陷下一块。

“你来了。”江郁云起身，想拿遥控器，换到上次看了一半的电影。

桑植阻止，对他说：“聊聊。”

于是江郁云乖巧坐好，认真地看着桑植，眼里的水光像童话故事里惹人倾吐真心话的那潭湖水。

江郁云的眼眸是黑色的，又不似深潭的幽黑。

桑植看见一汪晶莹的水晶。

“林陌中校到我家，来看保存在家里的一些纪念品，他是我妈妈的学生。”

江郁云有些茫然地回望他。

“他和张乐陶都是我妈妈的学生，很多年前，在莫比乌斯号上，她是空间站的负责人。”桑植停顿许久，“我出生不久，她接受了建造莫比乌斯号的任务，和许多人一起建立起飞跃火星计划的起点。”

“那你呢？”莫比乌斯号那么遥远，是谁陪桑植长大？

“你不知道我从小在养育院吗？是你上课的那间。”桑植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说，声音很淡，“每年她会回来看我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

江郁云想起纪录片里从莫比乌斯号望向地球的影像，一个母亲是怎样在那里遥望她的小孩。

又想起和桑植一起吃过的草莓奶油蛋糕，桑植说，过生日的时候要吃蛋糕。

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江郁云的心，他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桑植，甚至不能想象桑植上校曾经是一个小孩，在养育院等待目母亲和蛋糕。

江郁云说不出安慰的话。

是需要安慰的吧，即使是桑植上校这样总是被视作依靠的人。

桑植说：“我不怪她，她是英雄，她至今影响着很多人，比如林陌，还有张乐陶。”

江郁云轻轻握住桑植的右手，那只手正紧攥成拳，被桑植放在膝盖上。

桑植感觉到手被握住，背依旧挺直：“今天我和林陌一起看了她的奖章，林陌送了我一枚银质勋章，是她当年颁给他的，他说他还记得庄老师当时鼓励他的话。”

“江郁云，如果我能看到林陌的记忆，我想听听她说了些什么。”

“我没听过，我十四岁的时候她牺牲了，在莫比乌斯号上。”

江郁云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很久才开口，用一种桑植从未听过的笃定语气：“桑植上校，可以给我开门吗？”

重要的话，江郁云不想在游戏里说。

现实里，江郁云取下眼镜，用力抹了抹眼角，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厚外套，去敲桑植的门。

敲了好几下，桑植才开门，江郁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肩背，想像小时候妈妈抱住自己那样抱他。

江郁云没有这样做。

他们坐下来，隔着一拳的距离，江郁云没再握住桑植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她不是英雄。桑植上校，你的妈妈不是你的英雄。”

“我知道我有没有立场，但我只想告诉你，丢下自己小孩的人不是英雄，难道英雄就可以丢下自己的小孩。”

他翻来覆去地说：“也许她是所有人的英雄，却唯独不是你的，你的英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让你孤单地长大。”

江郁云也好想去桑植的记忆里看看，小小的他会不会在睡不着时望着莫比乌斯号。

他的妈妈在那里。

“无论如何，就算她有理想和苦衷，作为一个母亲，她是不合格的。”

没有人对桑植说过这些，这些直白的浅显的刻在人类基因里的话，没有人告诉过他。

成长过程中，桑植或远或近地从书本里、影像里、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学习，却没有人教过他这样的话。

江郁云是被好好爱过的小孩，只有会要糖吃的小孩，一痛就会哭的小孩，才配得到爱。

桑植只会沉默，所以他没有爱。

江郁云一碰到苦就会哭，换成桑植，只会咽下去。

很慢很慢地咽下去。

桑植忽然明白，这么多年，他仰望的是一块纪念碑，而不是母亲。他忽视了自己的需求，甚至不真正了解她。

他对庄惟闵中校是尊敬的，也是拘谨的，是热爱的，也是不够热爱的。

他们没有机会成为一对很好的母子。

可是桑植已经是这样的人，不可能拥有江郁云的恣意，甚至他很疑惑地问：“我想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我该伤心吗？江郁云，我并不伤心，今天林陌过来，看到她的奖章，我想念她。”

江郁云问：“你有她的相册吗？我想看看你长得像不像她。”

桑植想了好久：“我家没有相册。”在她住过的房子里，桑植习惯了这里的布局，用着她的餐具，收藏好她的奖章，没有见过更多更真实的她。

江郁云转移话题：“或许下次我们去我之前的家，我给你看我的相册。”

下一秒，桑植笑了：“江郁云，我想看以前的你，还需要照片？”宋承枫的记忆里有每个年纪的江郁云，从儿童到少年，鲜活的，生动的，桑植不曾拥有的，都看过了。不得不承认，那些记忆在无形中给予了他很多慰藉。

江郁云本人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喃喃：“那就不用看了。”

“其实，要看也可以。”用桑植的眼睛看，而不是在宋承枫的记忆里，“等下次有机会。”

“好。”江郁云眼睛弯起来，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桑植的心情好像好了一些，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服，“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桑植送他到门口，上下唇碰在一起，没有再说谢谢。

江郁云回了家，一点也不困，躺在床上看桑植的网站，有一篇帖子介绍桑植在物理研究所时的研究，发表的论文，江郁云兴致勃勃点进去，困意浓浓地关掉，撑着最后的意识给桑植发了一句晚安，入睡前轻轻嘟囔了一声“妈妈”，如果这时桑植在他身边，应该能听得清楚。

莫比乌斯号的危机暂时平息，空间站上的实验会在改善方案执行后逐步恢复。

林陌中校暂时留在基地执行后续的优化方案，这次优化的数据，也会用于林肯号的建设，它预计会在明年完工。

事后，媒体报道了这次危机，引发了一些讨论，最大的声音是，连这么近的莫比乌斯号都不能保证完全的安全，遥远的火星基地呢？

地下城派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桑植接受采访时被问到这个问题，只说了一句话：“牺牲只能避免，不可杜绝，政府会保护他的人民。”

射线风暴迁延百年，人类遭受了数不尽的牺牲，也是因为无尽的牺牲和开拓，走到了现在，还拥有走下去的资格。

对地下城有了改观的江郁云问桑植，为什么不在射线风暴刚出现时就去地下。

桑植回答：“如果没有防射线材料，难道地下就是安全？没有射线预警系统，没有之前的技术积累，地下城拿什么保护里面的人？”

他向江郁云科普了很多苍穹派、飞船派、火星派，乃至地下城派曾经的努力，汇聚成囊括了数学、物理学、材料学、建筑学、医学等学科的一波科技爆发。

有了这样的进步，人类用火星基地和对太阳系的探索展现进取之心，也能退守更为安全的地下城，正处在射线风暴肆虐以来生存空间最大的时候。

“懂了吗，江郁云，这是很多牺牲换来的生存空间。”

江郁云想到宋承枫，脱口问道：“小枫哥也是吗？桑植上校，他的牺牲有没有用，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早告诉过你，很有帮助。”

这时他们在游戏里，桑植陪江郁云去买挂在楼梯转角的画，自己也挑了一些。

江郁云抱着新买的抱枕，低头不看身边的人，思绪不知飘去哪里：“可惜小枫哥没玩过这个游戏，如果他来玩，也会喜欢。”

桑植不是宋承枫，无法回答。

也就没有回答。

过了几天，江郁云意外在学校见到桑植。

他去找宋迟确认一份授权，远远看见桑植和宋迟一前一后从办公室出来，往电梯的方向走。

江郁云不假思索地跟上去，宋迟解锁授权后仍然不走，片刻，宋迟果然让他送桑植下楼。

电梯到了，江郁云说：“桑植上校，请进。”

宽敞的电梯里只有两个人。

江郁云不敢问桑植来学校做什么，怕涉密，只听桑植说：“例行检查，今天才有时间过来，记忆芯片运作很正常。”

江郁云想起来，两个月一次的检查，是所有移植记忆芯片的人都需要按时做的，只是桑植很忙，延后了许多：“你现在回基地？林助理怎么没陪你一起过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上校和助理，是江郁云每日流连的网站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桑植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不回去，要和方浩然在食堂吃饭，有问题讨论，顺便关心他的心理状况。”看了看低着头的江郁云，接着说，“林襄最近不在，去参加培训，另一个助理我没让他跟来。”

“哦。”江郁云只说了一个字，电梯门打开，一楼到了。

他率先出去，桑植在他身后说：“如果你不忙，可以一起吃饭。”

江郁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去，陈述事实：“我还要回去守机器，中午吃营养补充剂。”虹膜识别开了大门。

桑植轻咳一声，没说什么，越过江郁云，走出玻璃门，到了另外一边，视线又落回江郁云身上，像在等待什么。

江郁云暗自咬唇，还是在大门关闭前迈步，走到桑植那边。

他们站在一起，陷入沉默，江郁云看了看天，说：“没想到桑植上校还会做心理咨询。”

“大概没有小江老师得心应手。”

这句话让江郁云的心跳猛然加快，看到有人上了台阶，便说：“我回去了，还很忙。”

桑植说晚上游戏里见。

江郁云很礼貌地回了一句再见，下午却总是忍不住分神去想，究竟是桑植的哪句话，哪个表情，哪个动作让自己又有了在一片汪洋中只拥有一块木板的感觉。

这很不好，他不喜欢。

晚上的游戏里也在走神，桑植说去湖边走走，江郁云不想去，只愿意懒懒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直到桑植下了线，江郁云坚持把那部狗血而古老的家庭肥皂剧看完。

家长里短的剧情他理不清，只记得女主角大儿子的眉毛很像桑植，浓密的，坚硬的，是一座容易迷路的森林，江郁云一点也不想伸手去试试到底有多锋利。

半夜一点才爬上床，通讯器里躺着两条桑植的讯息：“看你精神不好就没说，也许我们有机会做同事了，你会开心一点吗，江郁云？”

下一条他说：“还不确定，只是可能，涉及机密，你别问细节。”

江郁云把脑袋捂在枕头里无声地笑了两下，输入又删除，挑挑捡捡，只发过去四个字：“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