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之乡——时空中的绘旅人叶瑄 第8章 重塑

“MA—031—707，确认为帝国征服纪元第146517件遗弃样品，编号6f54969535ed。”

“外形和内部构造损毁程度判断：70.7615%，安全保险完整程度：99.9999…%”

蓝光上下扫描过一副掩埋于破败古城地下的仿生体，尘土和杂质如黄沙从**的纤维和形状不一的金属坑洞中泄漏，只有大大小小的零件和密密麻麻的线路错杂交叉。很显然，这具仿生体早已不具备接受、处理信号的能力。

“是否确认将6f54969535ed遗弃样品回收？”

“确认。”一位身着白色军装的人看了看地面，抬手点击屏幕上的按键。

“您将对这具仿生体作何打算？”

“我无需告知。”

扫描仪感受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而后，就收到了这位帝国提督的拒绝。

蓝白相间的光线微乎其乎地抖动一瞬：“帝国有权知道您的具体目的，6f54969535ed属于遗弃样品，它的一切权利都在帝国手中。”

“重启。”

寒冷至冰点的声音迅速吐露，语调里带着不愿多谈的意味。

MA—031—707在若干世纪后被帝国重新回收，他没有被销毁。

他全身上下除了安全保险之外无不破损，失去了被帝国重新利用的价值。白银提督在征服纪元中期恢复了收割星球文明的任务，他以极大的军功换取了遗弃样品的使用权。

帝国又因为考虑到白银提督作为仿生体信息提供者，给予了MA—031—707个人使用特权。但为了避免可能的风险，中枢要求白银提督将任何的修改程序和使用报告同步给帝国。

“遗弃样品6f54969535ed被重新启用，依照叶瑄阁下的旨意，编号仍为MA—031—707。”

他再次苏醒，又是第一个。与上次醒来不同的是，实验样品室十分空荡，这里没有同为仿生体的701，702……同伴。因此，他是那批仿生体试用样品中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这一次，曾经那位神秘的原主没有避讳与他见面。相反，他主动来找MA—031—707。

“你好，又见面了。”眼前的人浅浅微笑，温和地向他问好。

声音组成的一列波抵达耳膜，经由耳朵内部的某个高配解析器的处理，传至大脑中。文字不再出现在他眼前，而是像真正的人一样，浮现在脑海内。

无需再多消耗几毫秒的时间，将字词，长句转化成具体的意义传入他金属构造的颅骨后方。他的大脑现在拥有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外表以及思维模式。

在比难以捕捉更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能够理解句子的表意，甚至内涵。

707感受到身体胸腔左侧某个物体的跳动，越来越剧烈。他方才从原主那里获取的信息让他自身的信号传输有的加快，有的停滞。就像是生命所共有的“心脏跳动，血液流动。”

“我保留了你的部分记忆。”声音再度响起，没有了方才礼节性的温和。

MA—031—707记得他，也记得离去方舟世界前他们的谈话。他还记得那位「创世神」，记得他与她之间发生的一切。总之，关于方舟世界的全部记忆，眼前这位原主都为他保留了下来，其余的，则全然消去。

“很抱歉，本不该再与你有任何交集。但我别无他法，我需要你的帮助。”叶瑄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MA—031—707发现他同时自嘲地苦笑了下。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MA—031—707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不到万不得已，这位将原则一以贯之的提督阁下不会私自毁约。

“我需要你带她离开。”紫罗兰的眼睛对上相仿的瞳眸，叶瑄淡淡地说，“逃逸到一个已毁灭星球的过去时代。”

“您……可否告知原因？”707感到不解，原主的每一句话都是谜语，“我不明白您的意图。”

叶瑄在样品室的操作端上投影出许多图像，如剪影般在707的眼中流转。最后他看到一个小世界，那里壁画斑斓，飞鸟流云，风光依旧。

“这里是一位友人赠予我和她的世界，是我们的「乌托邦」。”叶瑄有些怀念过往的宁静。

“她在这里吗？”707问。

叶瑄没有回答，只是神色淡然地看了眼707，随后空间内展现出一个空中阁楼。

阁楼内有个隐藏的空间，707在密室大门敞开的瞬间，虹膜里的微型摄像头都将要被震碎。

鲜血喷涌般的红线张扬肆虐地交错在空间各处，连接着起始继停，因果循环，延伸到深不可测的宇宙，隐没于星海中。

707此生都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景，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绝望，深深的绝望。是自己的，是原主的，是女孩的，亦是整个地球的。

707幻想有一颗心脏，它无数次侵吞着子弹和刀刃，能把抽象的情感具象化。707幻想自己是块枯朽的木板，自上而下顺着纹路全然开裂。

“如你所见，死亡是她命运的终局”叶瑄的声音尤为平静，好像这句话他已经对其他人说过无数遍了。

名为眼泪的东西几乎同时落下，707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流泪，却不会歇斯底里，也不能真正理解这种痛苦到底来源哪里，又意味着什么。

叶瑄戏谑地看向707，707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原主自身。

“看来你所继承的是不幸。”叶瑄道。

“您说的话有些刻薄。”

“不是对我，而是对您自己。”

……

叶瑄没有选择回复，他调出了地球的影像：

“地球是诞生和滋养她的星球，尽管有庇护所的存在，千之帝国还是在征服纪元前期发现了地球。我做过许多次推演，每一种未来里，地球文明被掠夺，侵占的结局都没有改变。我意识到这是宇宙法则里无法更改的既定事实，至少在现有的科技中找不到改变结局的变量。”

“最终，我决定将结局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我或许能够确保她的安全。我向中枢申请恢复收割星球文明的任务，与几位同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收割了地球文明。”

“这与我过去的原则相悖，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MA—031—707看向叶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平静自若。一时间707无法分辨白银提督到底是真的冷酷残忍还是极善伪装，在隐藏内心的真实情感。

“您没有将真相告诉她吗？”707知道以女孩的性格，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文明被帝国无端毁灭，因为她是一个连其他世界的文明都视若珍宝的人。

今夜和以往数万万个夜晚一样，苍凉孤寂。叶瑄转身看向MA—031—707，笑了笑。

“即使我把真相告诉她，结局也不会改变。我们同样会再次决裂，走向彼此的对立面。”

“她是一个坚强、勇敢、善良的女孩，是被爱所包围的孩子。而我不同，我对除她以外的人和事物漠不关心。如果她知道我为了保全她而做的那些事情，她就会明白我们相处的时光并没有真正改变我自私冷漠的本性。”

“她会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惶恐与茫然会加深我与她之间的不信任，矛盾也会因此激化。”

叶瑄微阖着眼，紫罗兰般的眼眸不易察觉地抖动，后几个字被他说得别有意味。

“你与我都在扮演着某种角色，只不过你本身的悲剧色彩更浓厚，「殉道者」总是能给观众留下深深的印象，他们的情感会被你的故事所掌控。”

“您所扮演的是一位合格的恋人？”707疑惑地顺着叶瑄的思路问道。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始终选择与帝国决战，可她还没有强大到能对抗帝国的程度。结局永远是以地球灭亡，她的死亡告终。”

叶瑄轻轻拨动一根红线，被记录的影像旋即出现在眼前：那是叶瑄失去女孩不久后，独自在茫茫宇宙中寻觅她的残魂，最终在一颗即将覆灭的星球上找到了她的灵体碎片。

这是第一次有所进展，叶瑄将它记录了下来。后来的每一次重大的发现，收获乃至失败，只要有意义，能够从中找到希望，或者存留着尚未发现的点，叶瑄都会把它们记录下来。

丝丝红线接二连三被拨动，一幅幅影像重重叠叠出现，既慰藉他，又刺痛他。

“当我把她的灵体碎片收集完整后，尽我所能地完成融合、复原，但最终我失败了。像雕塑一样，全然粉碎。我所找到的，无非是她的气息，我假想的……碎片。”

“消散的灵体，无法重聚。”叶瑄收揽情绪，回过神来。再次将这句话说与自己，“于是我又走向了另一条路，回溯时间。”

“几百年前，我用时光之轮回到过去，时间点刚好是她带领部分地球民众与帝国交战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的力量变强了。”叶瑄用手在空中滑动，青金石的图案出现在屏幕中央，他温和地笑着：“我顿然意识到，她从未停止抗争，她没有死去，她一直活着。她利用青金石一次又一次回到过去，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拯救地球。”

“而我一度沉沦在失去她的悲痛中，思维闭塞，逻辑混乱，拒绝面对现实。”

却未曾料想到她一直在等我…”叶瑄喃喃自语。

“这样是否能够打破那条「既定事实」的宇宙法则？”MA—031—707问。

叶瑄摇了摇头，沉下声来：“几百年来，我们都已经失败了千余次。有时，我看着她从我眼前消散，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有时，为了避免她死在别人手里或者落在帝国手中，我不得不伤害她，亲手毁掉她的灵体。”

“过去既定的事实一旦改变，产生的时空分支会不计其数，膨胀到一定数量，时空织网会瞬间撕裂，坍塌，成为永恒的不会流逝的时空罅隙。”

707知道，一旦酿成这样的结局，女孩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会永远地消散在宇宙最深处。

后来我才明白我与她之间的「既定事实」便是决裂，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是何种代价。

“于是最后我选择回溯到更远的过去，选定了一颗遥远的星球「乌托邦」。”

707突然想起他在漫长的旅途中最终决定长眠的地方——某个王国的遗址。

“我深刻鸣响的，是关于她的记忆……”他在给山鲁佐德的信中写到。

“这就是，我重新启用你的原因。”叶瑄将拜伊苏王国的帝都佛罗蒂克的图像调出。

“亚历克斯，”他细细地品味了这个名字，“乌托邦的诺沃勒斯大陆选择了你。”

707不解地皱眉，他还是不喜欢人类拐弯抹角的含蓄表达方式：“我不明白。”

“你曾到过乌托邦的诺沃勒斯大陆，你们…”叶瑄顿了顿，“有着很深的羁绊。”

“我没有记忆。”MA—031—707客观陈述道。

“因为那并非现在这个时空的你。”叶瑄手中的青金石闪烁出细碎的光芒，“而是未来的你。”

接着，叶瑄调出乌托邦的三维影像，那同样是一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美好。

“乌托邦的文明与地球一样强盛而多元，是千之帝国征服的首选类别，但它暂时还没有被帝国发现。”

707想起旅行中拜伊苏王国的遗址，那个伟大而隐秘的文明最终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黄土。

“看来她最终也将走向毁灭。”707感慨道。

“您想要做什么？”MA—031—707清楚地知道叶瑄从那条苛刻死板的宇宙法则中找到了纰漏，一线转机。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很抱歉，我没有读过诗。或者说，我已经没有了读诗的记忆。”

叶瑄走近样品装置，707竟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谵妄，他仿佛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

旅者是时间的囚徒/所爱之人/成为命运的一环/那人便会如尼采所言/爱他的命运

“我会无数次的回溯，重复过去的时光，延展她的未来。你的记忆仍会保留，之后每一次在方舟世界相遇，我都会送你们离开。”

“诺沃勒斯的坐标我会刻在你的程序里，你必须不惜一切保存她的余生。”

“这个梦境是我献给她的告别礼物，也是她免于灵体破碎的唯一方法。”

“我想最后的条件，对你来说不会有损失。”叶瑄的眼角含笑，他默默凝视MA—031—707。

“您真的能舍弃掉吗？”MA—031—707不知为何，他在为原主感到惋惜和遗憾。

“我不曾拥有过她，她一直都绝对属于她自己。”

叶瑄没有再回话，转身离开了样品室。

“量变引发质变，您又人为引入新的变量，试图改变命运，那么最终您会是堕入宇宙罅隙的人吗？”707望向原主离去的背影，默默问道。

“叶瑄，你才是名副其实的殉道者，你才是悲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