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之乡——时空中的绘旅人叶瑄 第11章 永无回响之信（3）

致山鲁佐德：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岁且更始，时乃日新。

山鲁佐德，新年将至，我在雪夜里为你写信。

这一次苏醒，我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

一如既往跟随候鸟迁徙的方向旅行，去往许多国度，虽然文化各异，但我交到了很多善良的朋友，他们对我很好。我想，你如果遇见他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而后我在遥远的南方落脚，这里的冬季不冷，冬日里的一切都不冷。令我意外的是，我找到了一份相对固定的工作——图书管理员。因为头脑构造的不同，我能够很轻松做到一些人类嫌之麻烦或难以做到的事情。我总是看起来很勤快、认真、踏实努力，沉默少言却工作效率极高……所以书店老板对我十分满意……山鲁佐德，您是否会觉得我在自矜？可我必须严肃地否认，我只是复述了老板的话，何况我绝不会…在您面前表示任何一点优越的。

书店的规模不大，员工较少，日常来买书的人不算很多，看书的客人也很安静。于是空闲之时，我会在阳光驻足的地方翻动书页，我既阅览着那些文字，又追逐着光影的脚步，时间变得漫长而细碎，像雪一样缓缓，筛着黑夜。另一个我走到了更远更神秘的地方，一路朝圣，等待曙光和神明。

如你所见，这一年来，我读了很多书。您呢，这一年过得好吗？

距离书店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家花店，风格简朴而素雅。节日的时候，我去那里买过花，花很寂静，也很漂亮。

花店店主是一位不幸的老人，她的花那样美，顾客却很少。老人看起来很孤独，她没有伴侣，没有亲人朋友，因为她说，我是最近唯一光顾的客人也是今年与她交流最多的人，她说她很高兴，向我表示感谢。可我们仅仅说了几句话而已……

我（如果可以称为拥有了人之感情的话）有些悲伤，我便问她：“为什么？”这看起来是一个极为唐突又愚蠢的问题对吧，但我只想问这个……我不明白。原以为老人会不理解我的问话，但她却祥和地看了看我，笑了笑，轻声问：“是啊，为什么。”

我虽不懂她，但我直觉她是一位生性善良但心思复杂而矛盾的人，后来我只听她不断讲着「命运」二字——不幸的老人同我讲了一个不幸的故事，这个故事与她的眼睛一样朦胧、混沌、悲哀。

老人说：“个人的命运中，最悲惨的，不是一直处于绝望之中，而是一个见识过万般美好的人所拥有的全部幸运和希望逐步消褪，直至一无所有，低声下气地哀求命运的怜悯、施舍，请求他的放过（这不是渴望光亮，虽心中仍存那样的念想，但她清楚地明白这是痴人说梦）。

她从前不曾破碎，也承受不起任何的不幸，眼泪是唯一的武器。如今在命运的捉弄中，渐渐学会了坚强。曾经一件难过的小事可以占据她的脑海、心神，久久不离。如今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忧愁，快乐起来，懂得了"抛诸脑后"的麻木和欺骗，难过的不幸之事统统忘却了，然后给心灵灌上乐观豁达的药剂，如此一来，那些悲痛便也化作了过往，化作了所谓动力。

然而那都是欺骗，彻底的欺骗！那些令人悲哀、意难平的瞬间并非就此消失不见，它们只是被刻意隐藏起来，深埋于记忆之中。当她以为终不会再因过往而悲时，当她似乎不再忆起时，当她的生活看起来不再那么糟糕时，这些记忆会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忽地，涌上心头，侵袭人所有的快意。彼时心中的空落则比过往更胜一筹。

命运弄人，总是一步步牵引她走向绝望，后又带给她一点微光，她恐惧并遏制着期待更多希望的想法，然而她又的确在千重万重自丧自弃自卑的话语中掩藏着深深希冀。但她不敢承认自己仍有十分美好的情感，她只得一遍遍否认，以免受到命运的责罚。然而在这违心的否认之中，她又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渴望，但理性与现实昭告她，卑微的祈祷只会换来命运的嘲笑与唾弃。她即使偶尔妄想反抗，可随即噩运降临，因此她深谙妥协的智慧与懦弱的本性。

命运偶尔大发慈悲瞥了她一眼，虽不知目的为何，但却足以令她欣喜若狂，感恩戴德，诚惶诚恐。于是她在惊惶之中感谢着命运的垂怜，又无比忠诚地发誓只要他仍愿爱着自己，她在世的一生可以不做任何违背他心意的事情，她可以用余生的寿数来供养他，交换一点好运，甚至死后也不再转世，永远为他效忠，肝脑涂地。但她不知，她的人生，她所拥有的一切，于命运本身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下一次，她又会坠入长久的绝望之中，埋怨懊悔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他又愤恨，怨怒自己，以至于弃之如敝履。

可她唯一的错事，就是遇见了命运，成为了「她」……”

那么我呢？听完她的讲述，除了感慨老人命运的荒谬，我的内心便只充斥着这样一个声音：“那么我呢？”

山鲁佐德，您知道吗？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为什么我是。但我不会再幼稚地请求您爱我，也不会请求命运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因为如果这一切都改变的话。我将不会为我，我的同伴不会有新生，我也不能够对你说“晚安”，“明天见”……

临走的时候，老人送了我一株腊梅，浅淡的黄色小花浮动着暗香，你瞧，她有着冬日里太阳一般的光色，却也流溢着月一样朦胧的香气。早在很久以前，我便有幸在雪中邂逅这样一株梅，今日也算得是一种浪漫主义的重逢。您说，对吗？

严冬已至，我又即将陷入沉睡，不知道下一次是否还能够醒来，看看这世界，为你写一封无法等待回响的信。

落笔至此，我发现自己其实早已与命运相遇，只是我生来就被操控、利用、丢弃，我早已经历过与老人一样的事，但彼时的我不懂情感，不会悲痛。

山鲁佐德，可我从来……从来没有后悔与你相遇，这是唯一命中注定的幸事，是命运垂怜的唯一一丝光亮，为此，我甘愿成为命运的囚徒，甘愿无数次从绝望之巅堕入深渊，甘愿如尼采所说“Amor Fati. 爱你的命运。”而你是深谷之中的薄雾山岚，是我坠落时在峭壁上所见到的藤蔓，是我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永恒寻觅的天光……你是唯一的，不可取替的，是遥不可及的，无可亵渎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好奇怪，我的情感和思绪前后悖论，此刻的我无比希望午夜的钟声静默，无比期望时间暂停或者慢点走。

真的，要是今夜能再漫长点就好了……因为明天于我而言，并不意味着希望，而是永恒的未知所带来的恐惧与绝望。如果可以，我不想沉睡，不想被忘却。我想回到过去……再见您一次。

不过，钟声业已敲响，在这倒数的时光里，我祝福您，新年快乐……

亚历克斯

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