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调 第60章 遗书

明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门的，他浑浑噩噩，全身都是血腥味。明府的马车早早就在小东门候着，他视而不见，就如同游魂一般走回了家。

“要我说，公侯王爵有什么好的！说不准哪天就没了！”

“是啊！还是我们小老百姓好，安安稳稳的！”

“可怜呐！”路上的行人摇头叹息，“这才多久啊！就家破人忙了！”

明定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他也不在乎，现在的他就像是被装进了密封的酒坛，外面的嘈杂听不真切，全是嗡嗡之声，头疼欲裂。

走到明巷的时候，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连拖带拽将他带上一辆马车。

“三天了！可叫我好等！万幸你终于回来了！”

明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没什么反应。那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烛南兄，认得出我是谁吗？”

明定眼珠子动了动，回过神来，道：“吕大人。”

“在下被贬黜，现在是一介布衣，当不起这一声‘大人’了！”吕青原笑着说。

明定点点头：“青原兄。”

吕青原取出一个锦盒交给明定：“老师临行那夜，我曾去探望，老师千万叮嘱让我把这个给你。”

明定整个人剧烈地抖起来，吕青原看得不忍，拍着他的肩说：“想来老师是有话要对你说。老师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烛南兄，可千万要保重啊！”

明定牢牢地攥住锦盒，指节用力得像是要崩掉，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青原兄，那日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吕青原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将事情经过说与他听。

“所以……还是因为我，因为我一直没有消息，王承才能借此说父亲通敌……”

他们在万仞山设伏的两日，突然下起了大雪，都说雪天不宜出兵，但明定仍然坚持寻找西狄残部，找到之后一路向北打，丝毫不给西狄喘息的余地，终于彻底肃清蛮夷之患。

当时王城之战已经大胜，如果不是他坚持追击残部，那么大军便不会拖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京城也就不能拿这一点向明家开刀。

西狄残部什么时候都可以打，为什么？为什么那日他要坚持去追？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父亲和兄长根本不会死！

“话可不能这么说！”吕青原打断他，“此事错不在你！王承早就伪造好了书信，就算你回来了，他也能找到别的借口向明大人发难。谢巍当日言之凿凿，三位藩王领兵进犯，这些都是王承提前就计划好的！”

明定：“谢巍……”他突然想起，孔轻特意跟他说过的，谢巍与王承关系匪浅，要他注意。而他只是在家信中寥寥一笔带过此事，准备等他回京之后再与父亲详谈，却没想到回京见到的是父亲的尸骨！

如果他没有这么自负，如果他提前将此事与父亲说清楚……

明定死死咬住嘴唇，脸色雪白。吕青原看得心惊，想要问他却不知从何问起。

明定站起来一揖到地，对吕青原说：“多谢青原兄仗义执言，兄之大恩，我明家永世不忘！”

吕青原连连摆手：“明公乃我授业恩师，看他被冤枉而不直言，那样我吕某人也要羞愤欲死了！唉！这个谢巍，真不是个东西！”

明定下了马车，回到樘樆别院的途中，经过明岐的小院，他顿了顿，抬脚走了进去。房中素雅整洁，一如生前。

明定注意到，靠近窗前的小案上，有一滩黑色的、已经干涸的液体。在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明定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哆嗦着拿出了那只锦盒，里面静静地呈着父亲生前最后一封手书。

“吾儿亲启。汝祖父三升三贬，官居从一品，而后遭贬黜至北岭，潦倒终老，仍怡然自得，皆因坚持本心。吾年少时虽家门败落但仍不改志向，荣辱不置于心。为官者，国公之高位可抛矣，阶下之囚徒何惧哉？朝廷栋梁，本就是为国立命。国有变，命不复。如今吾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汝需忠君爱国，切不可心怀怨恨，切记切记！”

明定拿着那封血书走到廊下，大雪初停，阳光洒落下来，积雪慢慢融化，淅淅沥沥地顺着房檐滴下来，砸在明定身上。

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从明定脸侧滑落。

“切不可心怀怨恨……”明定心想，“父亲，不可能的！”

我在西北筹谋布局时，他们就想好了要除明家而后快，万仞山的风雪尚未止息，我所有的亲人就已经命丧黄泉！战袍血未干，我却只能看着亲人冰冷的尸首！

比有冤无处诉更可恨的是，无冤可诉！当我西北大捷的那刻起，就再也没有什么明家通敌叛国，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桩错案，但谁来还我家人的命！

父亲、兄长、嫂嫂、万千的将士的命！

我不会放过他们！如果忠臣良将注定在这残酷的斗争中无法生存，那就换个法子！

待君子以正道，待小人以邪道。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借枪刀？

匹夫尚无不报之仇，况于我乎！

自那日之后，明定日夜流连于水云间，醉生梦死，放浪形骸。众人纷纷叹息，都说是明家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废了！

“这都连输十把了！还要赌啊！”

“想当年，明二公子一身白衣闯含丹，可是佳话！再看看现在，哪还有当时的影子！”

“这你就不懂了，这些个二世祖怎么可能有真本事？不过是仗着家世好胡乱吹捧罢了！这不明家一倒台，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仞山大捷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这总不是仗着明家的庇荫吧！”

“这里面弯弯绕绕可不少！你看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像是会打仗的吗？也就是北庭王和明家关系好，把精兵良将塞给他，什么明二爷，挂个名儿罢了！”

“要我说，这些个高门大院都是草包子！像我们王大人那样的，才是稳扎稳打的朝廷股肱！”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偶尔有人提起明家冤案，也淹没在众人纷乱的言语中。

所谓的朝廷大案，也不过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过骂过就算，没人会真的在意真相，也没人在意死了什么人。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谁也不知道切肤之痛到底是什么滋味。

“你们听说了吗？”一人神神秘秘地说，“边境出事了！”

“什么事啊！”

“怎么又出事了！”

“没完没了了！”

“西狄都滚到姥姥家去了，怎么还能出幺蛾子！”

那人继续说：“这次不是西狄，是含丹！”

有人疑惑道：“含丹？含丹不是盟国吗？”

“一纸盟约罢了！”那人不屑状，“听说是又缺粮了，北庭王没给够数，急眼了要开战！”

“啊！这可怎么办！”

“谁知道呢！北庭王刚跟西狄打完，大军尚未整修，元气还没恢复，这又要打！”

有人冷静地说：“以疲倦之师对精兵十万，胜负未可知啊！”

“可不是这么说嘛！但是朝廷除了北庭王，也无人可用啊！”

众人皆在议论，却没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人变了脸色，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明定突然睁开了眼，他将周遭打量一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他付钱了吗？”有人问。

“没有，可能是赊账吧！”

“小兄弟，你是刚来的吧！水云间的规矩可严着呢！不能赊账！”

“此话当真？”王承惊得茶盏都拿不住。

“千真万确！”说话的人穿得花枝招展，扑面还有些酒气，“小人在水云间听得一清二楚，为了确认消息属实，小人还去了各大酒楼和茶铺，现在坊间人人都知道含丹要起兵进犯！”

“这么大的事情，”王承疑惑道，“为什么中枢却从未听说？军务处也没有上报！”

线人讷讷道：“或许是军务处事情繁忙，一时漏了消息也未可知。”

“放屁！”王承“啪”地一声将茶盏摔在地上，“天大的事情！这是能漏的吗！谢巍每天都在做什么！速去传他来见我！”

明家垮台之后，王承迅速扶了谢巍任大司马，掌管军务处。大小军务，均归谢巍管辖，直接向他汇报。

若是有什么事情谢巍不想让他知道，那他确实没办法知道。思及此处，王承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思转了几转，冷静下来道：“先别声张！”

回想谢巍这一路的官运，先是搭上了明理，在翰林院出人头地。再是搭上了天户府，直接掌管财务。如今为了投奔自己，毫不留情地栽赃明理。下一步他会不会为了更大的权势，一脚蹬开自己？

王承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他知道谢巍跟他是一类人，他们为了往上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没有正义也没有底线。

谢巍真的不知道含丹起兵倒是小事，最多是工作疏忽。但若是他知道却故意不报呢？这会不会是谢巍与含丹之间的某种交易，想拖到最后，等含丹打到家门口了，到时候索性连他一起擒住！到时候他谢巍就是含丹第一号的大功臣！

谢巍，并不是个值得信任的盟友！他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自己！

王承低声吩咐道：“待谢大人回府之后，你带几个人去军务处查探，仔细看看这些时日谢大人签阅的军务，有没有提到含丹的事情！”

线人快速地挑了下眉，低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