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调 第38章 出使

皇帝和朝臣都没有对出使人选表示反对，首先是因为压根没人觉得这事能成，其次明定的明家嫡子，身份和名望都在，别人也挑不出什么。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明理大人没事就长吁短叹，明岐太傅的脸色三步之外就可以感觉到寒意。

出使的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随行人员和礼单都是明定亲自挑选拟定的，除此之外，他仍然带了那本《管子》，与名册置于一处。

临行那日，正值七月盛暑，北庭王萧济亲自送明定、徐让一行人至戍戎边境。

毒辣的日光从枝叶缝隙中穿过，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明晃晃的圆斑，跳得人心烦意乱。胡杨林中的知了成群结队地叫着，聒噪无比，仿佛热油泼到滚烫的沙地，滋滋啦啦把人心头的火都要燎起来。

萧济抿着唇，唇角到下颌绷成一条阴郁的线，两条剑眉紧紧蹙着，全身上下充斥着“生人勿进，多话者死”的气场。

“就送到这吧！”明定勒住缰绳，疾喑甩了甩头，抬起前蹄刨了几下，停下不再向前走。

萧济的眉心固执地拧起，显而易见的不满。

“行了！”明定飒然一笑，“有宗平、启林和长赢在，就算真的刀斧加身，他们也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在刀下将我与辞之救走。”

萧济怒目而视：“胡说八道什么！”

许宗平抱拳：“请殿下放心，末将必护二爷平安归来！”

“好好好！不胡说！”明定赶紧顺毛，“此事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于情于理，蒙格都不会贸然动手，殿下大可放心。”

萧济仍旧黑着脸：“于情于理？你分析来分析去，我只听出了‘于理’，这‘于情’从哪看出来了？你与蒙格难道还有什么情分？”

明定难得被噎了一下，眼珠一转，弯眉笑眼地说：“这于情嘛，二爷我人见人爱，谁舍得杀我？”说罢冲徐让抬了抬下巴，“是不是！”

徐让低头看地，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存在。

“确实舍不得。”萧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又被担忧取代，他不禁又开始交代，将这些时日说了无数遍的、明定耳朵都要听出茧子的话再一次重复。

什么“莫要多饮俨茶”“莫要贪凉少睡”“莫要挑剔饮食”“平安为上”“切勿过多逗留，早早归来”等等。

徐让暗自咋舌，头一回觉得冷面铁血的抚北大将军这么有人情味。

明定掏了掏耳朵，正准备让萧济闭嘴，一转头却正正撞进了萧济眼中。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在日光下显得湿漉漉的，正中间映着一个自己。

明定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开始有种汹涌的暗流，在心窝中翻腾不息。每每思之，那暗流便愈发变本加厉，搅扰得心跳都乱了几分。

现如今，暗流□□涩的西风卷起，变成丝丝的雨雾，散在心间每个细小的角落，熨帖又清甜，在临别的胡杨林下，化作浓浓的不舍，笼在欲说还休的唇舌之间。

“殿下这婆妈的本事跟季初可是不相上下了！”明定揉了揉鼻子，掩去一抹不自在。

萧济握住明定的手，万千话语都凝成四个字：“千万珍重！”

明定朗声笑道：“走了！”

他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一切的一切，等他回来都要说清楚。

奔腾的马蹄掀起阵阵黄沙，衣袖翻滚，从萧济指尖翩然划过，变成一个背影，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萧济静静地望向含丹的方向，良久，冷声吩咐道：“在含丹周边部署三倍兵力，若是平安，则作威慑，一旦有变，立刻攻城！”

“是！”

戍戎城东北临含丹，西北临西狄，处于三国交界。一众人等策马而行，穿过东沙大漠，大约两日就到了含丹都城XX。

明定携使团在驿馆休整一夜，第三日一早便上呈拜帖求见含丹国君。

徐让错开一小步跟在明定身后，小声抱怨：“我们远道而来，既无使臣接引，也无邦交一切礼遇，实在是无礼！”

“蒙格能见我们就不错了！”明定微动嘴唇，从嗓子眼挤出声音。

毕竟刚刚坑了人家，人家不举着铁棍先打一通已经很给面子了，难道还指望盛情接待吗？

含丹国君蒙格在恭神主殿接见明定等人，一众含丹大臣也随侍于殿上。

含丹铁矿丰富，以黑色为尊，人人穿着黑袍，大殿中也多用黑色装饰，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十分诡异。

徐让咽了口唾沫，看明定安然自如，稍稍放心下来，跟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国君蒙格斜靠在尊位上，丹凤眼，鹰钩鼻，瘦削苍白，透着一种病态的阴冷，他眯起眼睛将明定上下打量一番，懒洋洋地说：“贵使为何而来？”

明定躬身行了一礼，换了含丹语，扬声道：“大周愿与含丹缔结盟约，戮力同心，共讨西狄。”

蒙格轻嗤一声，宽大的黑袍都在抖动：“我含丹乃是山神之子，从不与下邦结交。”

明定：“大周兴于中原，沃野千里，千载传承，何谓下邦？”

蒙格不屑道：“三番两次求着见我，还不算下邦？”

明定不卑不亢：“国君若真是要论尊卑上下，那也是有求于人的为下。”

站在蒙格左侧下首的海里将军大声说：“现在不就是贵使求着我主恢复邦交，才好对抗西狄吗？”

“是吗？”明定容色未改，“大周地处中土，百姓安居，国富力强，这些年未与含丹结盟，但我北庭王军依然压着西狄的头颅，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即使不与贵国结盟，解决西狄不过是时间问题。”

蒙哥用手指勾着绦带，漫不经心地说：“听你的意思，有没有含丹，大周都能完胜西狄，那你千里迢迢而来，站在我恭神殿上是为了什么？”

含丹国师阿查保立于蒙格右侧下首，接着问道：“含丹与大周交恶已久，贵使如此坚持与含丹恢复邦交，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定：“一来，若是大周可与含丹形成夹击之态，则西狄之患不费吹灰之力可解。”

阿查保冷静地说：“这对含丹有什么好处？”

明定：“此事对含丹亦有利无弊，如果西狄退居万仞山以北，那么含丹从此可专心农耕与铁矿，再无不必忍受西狄的虎视眈眈。”

阿查保：“你的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明定直言不讳：“其二，是为了含丹的铁矿而来。”

蒙哥大笑出声：“你莫不是糊涂了？我凭什么帮你？”

明定目光缓缓扫过海里和一众大臣，最后停在蒙格身上，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轻声说：“贵国尚有余粮否？”

蒙格眼中精光乍现，拍案而起，隐藏在殿后的武士抽刀而出，一时间黑色的大殿中全是刀锋雪白的映光。

许宗平和启林跟在明定身后不远，见状拔剑出鞘，上前两步护在明定左右。

恭神殿内剑拔弩张，落针可闻。

蒙格咬牙切齿：“果然是你们中原人的奸计！”

明定躬身：“为求国君一见，无奈出此下策。”

“你害我含丹窘困至此，怎么还敢来见我？”蒙哥恨的牙痒痒，“我要把你们杀了丢到万仞山去喂狼！”

徐让浑身汗毛乍起，瞬间冷汗沾衣。

“恕在下直言，如今大辽亟待解决的是粮草问题。”明定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一丝波动也无，仿佛要被喂狼的不是他，“国君不杀在下，两国联盟，则外可抵御西狄，内可使百姓安居饱腹。若国君杀在下，那大周绝不会向含丹提供粮草，届时我死了，便要百万含丹百姓给我陪葬。杀与不杀，全在国君一念之间。”

“可我看你实在不顺眼，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蒙格阴恻恻地说，“杀了你们也不能算没有口粮，这一身皮肉若是做成肉酱，也够三口之家一旬的餐食。”

徐让听得脸都绿了，有些人一紧张就话多，他是属于一紧张就胡思乱想。

徐大人任由思绪乱飞，想他只是一个好好读书一心钻研手工的好人，为什么结局不是喂狼就是要被剁成肉酱。相比之下，大周朝的白绫和鸩酒真是既不失美感又干净利索。

“一国之君，不分轻重不辨是非，做事全凭心意，”明定冷冷地说，“遭殃的可是百姓。”

“让百姓遭殃的明明是你！”蒙格大怒，“先是抢夺西狄的粮食，然后高价收购精铁，诱使我百姓错过春耕，导致西狄含丹皆无余粮，你好趁虚而入，真是好阴毒的计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是！”明定干脆承认，“是在下所为。”

徐让急得满头汗，觉得明定怕不是疯了。

蒙格被明定这磊落的态度搞得愈发愤怒：“所以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你！”

“国君方才说是在下让百姓遭殃，请问百姓现如今哪里遭殃了？”明定环视四周，“大周是像西狄一般烧杀抢掠了？还是有人死于饥荒了？都没有吧！相反，若是我朝使节再晚来半月，那含丹怕是真的要开始死人了！”

明定接着说：“我朝此时主动前来求见国君，足可见诚意，还望国君能够摒弃前嫌，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蒙格阴沉着脸，仿佛下一秒就要摔杯为号，将这群中原人乱刀砍死，但最终他还是一挥手，命众人退下。

恭神殿中只留下蒙格、阿查保、海里、明定、徐让、许宗平六人。

蒙格坐起身，眼中满是阴骛：“你们能给含丹什么？”

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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