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陈仓城安安静静地伫立,此间灯火俱灭,连城头迎风而舞的旌旗都垂落下来,与寂静的草原一同沉睡着。
几万西狄军如鬼影一般悄然出现在陈仓外广袤的草原,寒风拂过坚硬的铁甲,可以闻到刺鼻的铁锈味,那是鲜血和冷兵器融合的味道。
“沉睡吧!在梦中死去,为乌拉神殉葬!”低低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宛如古老的咒语,带着血海深仇,绞过每一个士兵的心脏。
“抢走我们的粮食,杀死我们的同胞,”西狄士兵双目赤红,咬牙说,“奸诈的中原人,我要用你们的尸骸去喂万仞山的狼群!”
西狄军犹如草原猛兽,张开最尖利的爪牙,凶恶地扑向了睡梦中的城市。
陈仓无法抵御如此猛烈的攻击,西狄军架设云梯而上,不到一个时辰就攻破城门。
西狄军鱼贯而入,却隐隐觉得不对——这座城太安静了!
除了一开始城墙上有一排弓箭手抵御,他们一路进来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士兵,太过顺利。
“不好了!”最先打开粮仓的西狄小兵叫喊着,“是空的!没有粮食,全是稻草!”
城外霎时火光冲天,北庭王军点起熊熊火把从四面八方将陈仓包围起来。
王军威严肃穆,披着黑甲,一眼望去整齐得如同纵横的棋盘。萧济一抬手,万千点燃的箭矢射向陈仓城,流星绽放,瞬间将漆黑的夜空照亮,整座城池化为人间炼狱。
西狄军如同困兽,在地狱鬼火中挣扎嘶吼,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葬身火海,与大地化为一处。
“殿下!”许宗平拍马而来,“左大营统领带着有一小队西狄军往南部逃窜了!”
萧济:“告诉赵璁,无论死活,务必将左大营统领带回来!”
“是!”许宗平刚要走,就被拦住。
萧济一丝笑意都无,语气很冷:“若是情况不对,全部就地格杀!”
许宗平心中一凛:“明白!”
据萧济的安排,他将在陈仓设伏,诱西狄军前来再一举歼灭。
赵璁领着自己麾下的两万人马在回戎道的树林中,这里的西狄撤退的必经之路,他已在此处埋伏整整两日。
陈仓火光冲天,想来北庭王的计划已经成功。果然,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听起来凌乱而急促,想来一定是西狄军败逃至此。
赵璁拔剑迎敌,正面迎上左大营统领莫呼多,时间在这一刻拉长,他想起了母亲含辱而死,想起了小时候被人按在马粪堆里,想起了那一声声“杂种”,带着不屑和轻蔑,深深地将耻辱刻在他的年少岁月。
赵璁紧紧握住剑柄,仇恨沿着静脉突突地跳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莫呼多!
杀了他,彻底告别过去!
杀了他,赵璁才有未来!
困兽犹斗,何况人乎?莫呼多生死关头爆发出极大的力气,他挥刀砍伤挡路的士兵,冲到赵璁面前与他连过三四十招。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莫呼多自知难逃一死,他咧开嘴,笑得像地狱中的邪神:“小杂种,我送你去见你低贱的娘!”
说罢举刀连番砍下,赵璁举剑格挡,可惜最后一下支撑不住,堪堪后退一步,那大刀迎面卡到他脖颈处。
冰凉的刀面贴着他血管,赵璁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出来。
莫呼多目眦俱裂,用尽全力将刀锋压下,赵璁死力推着剑抵挡,但那大刀纹丝不动。
刀锋切进他的额头,鲜血流进眼眶,赵璁眼前一片模糊。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下一秒莫呼多却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一只羽箭正中射进了莫呼多的后背。
“记着……”莫呼多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掰住赵璁的下巴,“杂种永远……都是杂种!叛徒……哈哈……叛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赵璁的脸上,赵璁猛地翻过身,一剑刺穿了莫呼多的心脏,莫呼多挣扎之后全身僵直,死不瞑目。
赵璁侧过头,看到程周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自己,手里握着一张弓,许宗平站在他旁边。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北庭王命他埋伏在此处,又令程周野埋伏在自己身后。如果他一旦给西狄传递消息,或者临到阵前心慈手软,那么程周野就会毫不留情地结果掉自己。
本以为是北庭王对自己委以重任,没想到却是**裸的试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赵璁在莫呼多的瞳仁中看清了自己,那是一张惊恐又扭曲的脸,血滴在他脸上干涸,交错成黑红相间的一张鬼脸。
他忽然觉得极冷,寒气顺着脚底升腾,钻进他的脊梁。
“叛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可能有未来。?
战后的陈仓城依然静静地伫立在草原之上,只是城门跟城墙已经变得焦黑,到处横陈着面目全非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昭示着昨夜这里经历着怎样的一场恶战。
大火燎遍了陈仓的各个角落,燃烧的尸身散发着恶臭的焦糊味,冒出白烟更像是死去的狰狞魂魄,在人世间久久不愿离去。
明定骑着马,紧跟在萧济身后在城中查看伤亡情况,惨烈入眼,他突然觉得胸口袭来一股尖锐的刺痛,随即两眼一黑,骤然气短。
梁钧眼疾手快地拍马上前两步扶住他:“二爷,您没事吧?”
明定死死抠住手腕上的佛珠,半晌舒出一口气,声音干涩:“无事。”
萧济在前方勒马回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程周野一夹马肚子,上前两步,对着明定咋咋呼呼:“这就受不了了?还二爷,我看是二妹妹吧!哈哈哈哈哈!”
梁钧看了自家殿下一眼,扶住明定低声说:“如今战乱已平,二爷勿要多虑,季初公子一行人已抵达戍戎城,不多时便可与二爷汇合。”
说完果然看见殿下的脸色和缓了些。
明定摇摇头:“志得意满而来,魂飞魄散而去,烧死之人怨气不祥,都好生安葬了吧!”
梁钧:“是!”
程周野凑到梁钧跟前,惊奇地看着他:“老梁!怎么连你也变成了狗腿!那书生给你灌了什么**汤,你这么听他的?”
梁钧看了眼自家殿下的背影,再想到京城的那场风云,陡然有种洞悉秘密的优越感,冲程周野翻了个大白眼:“你懂个屁!”
“欸老梁!”程周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他奶奶的怎么骂人呢!”
梁钧恨铁不成钢:“你对二爷尊重点!”说罢不再理这个傻大个,一溜烟跑远了。
程周野的心情复杂极了。
他一向认为男儿就该舞刀弄剑驰骋沙场,于是天然鄙视京城里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公子哥。他在看到明定的第一眼,就将这人划到了“弱鸡”的行列,手上白净得连个茧子都没有,程二少爷十分不屑地想:“算什么男人!”
这人提出奇袭陈仓,大获成功,后来又要在陈仓设伏。程周野觉得就该赶紧撤离,仗打完了粮食也运走了,还留在敌军腹地干嘛,等着挨打吗?没想到殿下竟然也听他的。
要说这人的脾气也真是好,被他呛了半天也没见恼,只是从垒得如同小山高的卷册中抬起疲惫的脸:“要是此仗不成,在下听凭将军处置。”
程周野当时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行啊!要是此仗胜了,我也听你处置!”
现在就是十分后悔。
平心而论,两战大捷之后,程周野也知道明定并不是败絮其中的锦绣皮囊,但他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所以依然冷言冷语。
程周野知道这样不对,他狠话放出去,又不知道怎么收回来。一向直肠子的程二少还从没有过如此曲里拐弯的心情,纠结得非常痛苦。
明定没顾得上安抚程少爷别扭的心思,他跟着萧济在城中巡视过一遍,就匆匆回了营帐。
戍戎这些年战乱不断,萧济的全部心思几乎都放在打仗和搞钱这两样上,很多事情不成体系,粮草、兵器、官员、士兵的账册堆积如山,需得一一理清,日后才好条理分明。
心一旦静下来专注在某件事情上,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明定按了按眉心,掀开帐子发现竟已月上中天。
城中的焦糊味仿佛还在鼻尖未散,明定胃中一阵翻腾,什么也吃不下去,想起方才在官员册中看到的一人,准备与萧济商议。
到了中军帐却被告知萧济不在,明定摆摆手拒绝了梁钧要派人传话的动作,慢悠悠踱着步子走了。
西北的夜晚不似京城,没有夜市的灯火璀璨,也没有人潮的吵闹,银白的月光扑撒下来,所有的喧嚣繁华都化为群星点点,所有的思念都变成缀在空中的一弯细月,此间只剩下头顶穹庐,脚下草原和天地之间唯我一人。
虽是四月天,但和洛宁相比,陈仓倒像是还在寒冬腊月,夜风刮在脸上,冰凉得像冷兵器的刀锋。
一张大氅兜头罩下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耳边响起萧济气急败坏的声音:“好容易能睡个安稳觉,你不在帐子里呆着跑来这里吹风,找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