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调 第33章 初战

西北交界，九回关。

暴雨连下两日有余，阴云如战局一般，黑沉沉地压将在头顶，裹挟着雨水铺天盖地的砸下来，溅起串串泥点，又迅速被打落进尘埃。

数万铁骑踏过大周河山，带着保家卫国的使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雷霆也未能与其争锋。

萧济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山峰巍峨耸立，亘古不变，朝代更迭变迁，烽火延绵不绝——九回关正在前方。

九回关，顾名思义，十次出关有九次难回。关外便是西北大漠，此一去或是黄沙覆骨、不知所踪。

西风带着功名和尘土，千年如一日，吹打着将士的铮铮铁骨，塑造着山河大地的血脉。

大军在九回关安营扎帐，略做休整，程周铸、程周野和谢恭诚带着本部兵马十万，早早在此等候。

程周铸和程周铸，是一代大将程柏寒老将军的长子和次子，谢将军是谢恭祈大人的幼弟谢恭诚，均在北庭王军帐下听命。

程周铸注意到这次殿下带回一个人，那人不似他们这些武将一般虎背熊腰，看着挺单薄，袖子空荡荡地垂着，安静地坐在殿下右侧。

雨势太大，披着蓑衣也无济于事，暴雨将他整个人淋透了，水珠沿着瘦削的下巴滴下，脸色雪白一片。

虽是同一般的乌黑眉睫，但人与人的眼神却十分不同。殿下的眼神如同漆黑的冷兵器，冷冰幽深，气势勃发时可杀人于无形。自家弟弟则是瞪大一双圆眼，像是随时就要抄刀上阵杀敌。

但是这位……

程周铸默默地打量，眼睫尾处微微勾起，翘出好看的弧度，像泼墨而成的草书，行云流水间自成气韵，充满力度，但不伤人。

大雨天寒，早有军医熬好了大锅的姜汤，热腾腾地端上来给将士们驱寒。

明定尚在擦拭雨水，手上突然多了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抬头就看到萧济冲他眨眨眼，“赶紧暖暖吧！”

不吃葱也不吃姜的明二爷，只能捧着碗浓浓的葱姜水浅抿了一口。

辛辣的滋味顺着口腹窜到全身，瞬间驱散了冷雨带来的寒意，周身百骸涌起淡淡的暖流。

意外地，倒也不那么难喝。

程周铸盯着明定，目光复杂，这人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

另外，殿下对这人也太好了些……

“哥！”程周野暗地里悄悄问，“这小鸡崽子是谁啊？”

程周铸轻声斥道：“闭嘴！”

不过很快程周野就解了疑惑，他听见殿下介绍：“这是京城的明定明二爷，本王特意请来的贵客”

“原来是他！”程周铸心道。

明定，明烛南。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是他们这一代中最才名出众、也是最不务正业的一位纨绔，整日只跟文人墨客浪迹天涯，久久不在京城。

说是“请”，但八成是殿下为了制衡中枢“捉”来的傀儡。

“哥！”程周野又凑过来悄悄问，“这小鸡崽子来我们这能做什么？”

“别多话！”程周铸顾不上回答弟弟，他站在沙盘处给萧济汇报军情，“殿下，西狄此次由XX入我大周境内，沿路扫荡，如今敌军主力一共八万，已至临疆。我方十五万大军已集结完毕，一旦出手，敌军必然没有还手之力。”

程周野在一旁咋咋呼呼：“殿下，出兵吧！他娘的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让我去杀西狄狗个片甲不留！”

谢恭诚亦抱拳：“末将愿领兵做前锋！”

程周野直嚷嚷：“轮得到你吗？少插嘴！”

萧济眉头紧锁，对程周铸的话不置可否，他看向不发一言的明定：“阿定，你怎么想？”

明定抿起唇，勾出一丝泛白的笑意：“将军们温柔良善，北庭王麾下真不愧是仁义之师！”

程周野是个一点就炸的爆脾气，被人扣了顶“温柔良善”的帽子，就算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登时就要翻脸，被一旁的兄长按住。

“明二爷，”程周铸淡淡开口，“末将有一事想问。”

明定淡笑：“程将军，请讲。”

程周铸：“不知明二爷打过仗没有？”

明定笑容未变：“没有。”

程周铸嗤笑一声，不再说话，轻蔑之意溢于言表：这里的前线，纸上谈兵的人没资格说话！

“在下没有上过战场，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即使昼夜赶路不停，浑身上下湿透，明定也未见分毫狼狈，“若是别人捅了我一刀，我必然狠狠还回去一刀，而不是坐在原地堪堪止血包扎。”

萧济目光定在沙盘的另一处：“怎么说？”

“十五万对八万，太浪费了！”明定端着姜汤走到沙盘旁，“分一半兵力去临疆足矣，另一半攻其不备，取道……”

“陈仓！”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陈仓地处西狄左右两大营交接，戍戎正北部，是西狄最大的粮草囤积之处，常年有重兵把守。

这一次西狄为了出其不意获得最大的效果，几乎集中了所有精锐专攻临疆，陈仓的兵力大大减少，正是攻其不备的好时机。

大战在即，先断其粮草，化守为攻。若陈仓有变，西狄必会搬兵去救，到时候临疆之围自会化解。

“兵分两路！周铸、恭祈领兵八万去解临疆之围。周野和宗平跟着我，去劫陈仓！”萧济重新披上战袍，干脆利落地吩咐，“立刻整装，全速前进！”

“是！”

大军抵达陈仓时是第二日午后，萧济没有立即进攻，而是静静地埋伏在陈仓周围。正如所料，西狄这次的主力几乎倾巢而出，陈仓所留守卫军也并不多。

萧济全身穿着黑甲，坚固锋利一如此时的表情。

待到夜深人静时，萧济一声令下，大周铁骑齐发，炮石与箭矢齐飞，戍戎的西狄守军几乎无还手之力，很快兵败如山倒。

得知陈仓被袭，西狄王葛丹震怒，连夜抽兵去救陈仓，西狄大军尽退。

陈仓的西狄守将名叫赤尔汗，献城投降，愿意归在北庭王军帐下效力。

据赤尔汗所说，他有一半汉族血统，母亲是被西狄掳走的汉族女奴，后被左大营统领凌虐至死。他从小受母亲教诲，会写汉字、说官话，有一个汉族名字，叫赵璁。

萧济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这名降将，将帅看着甚是和睦。

当夜，萧济设庆功宴，宴席散时，赵璁献上两名蛮族舞姬助兴。

明定进帐来与萧济商议接下来的行军事宜，正好看到这一幕。

“……”明定眼底浮出一抹兴味的笑意，准备退出去。

“你进来！”萧济疾声说，又对赵璁冷冷地说，“下不为例！”

赵璁之前就听说过北庭王诡异的名头，传闻此人不近女色，身边跟着的都是俊俏的男子，笃信采阳补阳**，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原来都是真的！”赵璁无比震惊，目光瞥到一旁的明定，又看了看那两名舞姬，暗道，“也难怪！”

心知自己好心办了错事，赵璁不敢多留，连忙领着人告退。

对于美人，明定一向是有礼且多情，即使是蛮女也不例外。他对着赵璁略点了头，亲自掀开军帐，温柔地目送两位舞姬离开，对萧济“啧”了一声：“殿下真是不解风情！”

“……”萧济噎了一下，木着一张脸回敬，“比不得阿定，游戏花丛，好不快活！”

明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怜香惜玉乃是君子美德。”

萧济莫名就想起了那日偷上水云间，明定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地对自己说“殿下花容月貌，在下怜香惜玉”，突然有些脸热，他扭过头，冷冷地问：“看够了吗？好看吗？”

明定收回目光，勾起一抹笑：“美人千千万，最美是萧郎。”

萧济现如今已经对他的胡言乱语很有些抵抗力，当下硬生生换了话题，说起了军务：“陈仓处在西狄腹地，若是等西狄反应过来形成包围之态就不好了，我军不宜久留。”

“撤肯定是要撤，只是怎么撤还要再想想。”明定心思回到正事上，开始琢磨，“陈仓有大量粮草，趁着雨天扑上油布赶紧运走。”

萧济大约算了一下，今明两年的军粮都不用担心了，这趟来得还挺划算。

“之后……”明定拿起萧济放在案上的马鞭，对着巨大的行军图比划。

萧济越听表情越严肃，最后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阿定，”明定说完准备告辞回去睡觉，被萧济一把拉住，“那个赵璁，你觉得可信否？”

明定眉头略沉：“不好说。”

姓名家世萧济已经派人仔细查过，跟赵璁自己说的倒是吻合，但也不能就此判定这个人没问题。

“情”之一字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赵璁提起生母亡故，究竟是实情，还是只是想借此令萧济心软，多信他几分？

萧济眼神有些复杂：“试一试吧，这次是个好机会。若是有问题，趁早杀了。”

明定轻声说：“若是没问题，那可就委屈赵将军了。”

“若是没问题，”萧济眼中尸山血海悄然而过，“这就算是他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