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了利刃,却将其封于鞘内,造出奇弓,却将其束之高阁,还要说些名器不能见血的屁话。
一个十一岁便能写出《治世论》的少年,却告诉他朝堂之风云、百姓之疾苦,皆与他无关。
任何安慰都变得苍白,萧济哑然半晌,方从喉咙口挤出四个字:“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也好!”明定一怔,很快理解了萧济的意思。
从此之后,或者瑰丽,或者污浊,皆与他无关。他赤条条而来,再一袭白衣而去,干干净净,自由自在。
“所以殿下上次所说之事,”明定低垂了眉目,眼睫掩住其中情绪,“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不管如何,我的话依然有效。”萧济的手在桌下握成拳,剑眉入鬓,紧张却又让人不易察觉,“西北这些年刚刚安定,百废待兴,我一人之力不足,你若不弃,可与我同往。”
本以为你是真的无意政事,所以我藏起心事,不忍将谪仙拉入凡尘。今日听了其中曲折,方知安乐并非你志,锦绣亦暗藏玄机。若是真的不得不为,那不如大有可为。
明定眉间一动,眸中有零星火光闪动,他缓缓抬手,千山翠的双袖翻飞,似要被那火星灼伤。
他淡淡一笑,转瞬将那火光熄灭:“家父有命,不敢违背。”
萧济心乱如麻。陡然惊觉他们的因缘少得可怕。人与人之间,无非是公事与私事。他们二人之间,若论公事,便是联手对付王、乐二人,若论私事,就只剩京郊那段不为人知的出手相救。
眼下乐庭身死,王家倒台,刺杀一案已有定论。
公事已了,私事已毕,那他们之间是不是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明定毫无察觉,他笑着说:“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殿下若不弃,在下有几句话想说。”
萧济正色道:“请讲。”
明定波澜不惊,突然问了个别的问题:“殿下近来是否十分忙碌?”
明定不待萧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各家争相邀请,殿下分身乏术,连像明某这种深居庭院之人,也有所耳闻。”
萧济一愣。
“殿下,君子不党。”明定一脉从容坦然,“一波未平,一波已起,世事如此,朝堂亦如此。现如今王承势力四散,殿下手握大权,炙手可热,是最好的靠山人选。”
萧济不知不觉已冷汗涟涟。
边关大员,安身立命的除了手中兵权,便只有皇帝的信任。眼下皇兄是对他深信不疑,那是因为他八年苦守边关,未曾卷入朝堂纷争。若他今朝得意忘形,不知推拒,朝中自成党羽,只怕这些谄媚的大臣就会变成最锋利的催命符。
“我父兄身在朝堂之中,牵绊良多,我与殿下也不宜多见。若是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只怕对我明家、对殿下多有不利。”
萧济是聪明人,聪明人一点就透。只是有时候再多的聪明抵不过一个不死心。萧济忍不住问:“那若是我不让人瞧见呢?”
明定愕然:“怎么……殿下亲王之尊,总不好次次都翻墙……”
“翻墙没什么!”萧济飞快地说,完全不给明定开口拒绝的机会,“我来京城不久,不信他人,唯君可闲话一二……”说罢眼皮低垂,显得十分难过。
萧济本就生得极好,此时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颇有些“西风黄沙,英雄落寞”的意境。明定一边被雷得七荤八孙,一边又着实有几分不忍。他晕乎乎地点头:“那就委屈殿下了!”
两碗馄饨吃完,画舫慢悠悠地靠岸,季初早已等候多时。他指指旁边一顶小轿,“灵芝娘子还在等您呢!”
明定:“……”
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萧济啧了一声:“你真要把这个女子带回去?”
明定连连摇头:“那自然不是!”
开玩笑!虽然自家老爹比沈老顽固开明不少,但美人嘛!在外面看看也就算了,真要弄回家里去,自己的腿估计也保不住!
明府不行,水云间自然也不能继续呆,眼下如何安置这名女子,倒是个大问题。
明定瞧着旁边的萧济,眼巴巴地开口:“不知王府可缺婢女吗?”
萧济绷着俊脸,硬邦邦地说:“北庭王府不曾有女眷。”
希望的小火苗“倏”地熄灭了。明定眯起眼睛,计上心来,问季初要了纸笔,耳语几句。
季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不见也看不明白,萧济心中愈发烦乱。
他十五岁领兵,强迫自己风雨不动安如山,这么多年他也确实如此。只是这次回京,他的心思却不由自己做主,被别人引着线,一举一动都牵绊思绪。
可惜,有人比北庭王更烦乱。
这厢明定志得意满地回了别苑,那厢孔轻在烟山暴跳如雷!
他趁着春意将至,刚刚栽种下满园娇花,还未来得及细细赏玩,一抬头,院门口停了顶轿子,上面下来一位真正的“娇花”。
孔轻鲜少与女子相处,尤其是美丽的女子,一时眼睛都直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仙子终于懂得他美丽多情的内心,专门下凡来安慰他吗?
美人盈盈一双手,交给孔大爷一封手书,还有油纸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坨玩意儿。
手书展开,入眼的是明二爷无比飘逸的一手好字:“春景可入梦,红袖亦添香。美人美矣!劳兄代为照拂一二,待我寻好去处,再将人接走。特赠兄豆沙饼三枚,以表我心,勿念勿念。”
“……”
“无耻至极!”孔大爷一把扬了这张纸,破口大骂!
***
“陛下!”皇帝身边的刘公公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北庭王到了。”
“好好好!”皇帝招招手让萧济上前,“这事儿必须得你在场才能说。”
今日萧济休沐,但一大早就被传进宫,说是有要事商议。进了宣政殿发现皇帝只留下三人议事情,明理、沈万桐和吕青原。
正是朝中支持削藩的三位大人。
萧济心中一紧,皇帝有意削弱藩国势力,这事他在戍戎就听到过风吹草动,明定也曾向他提起,看样子今日是要见真招。
萧济脑中转过许多念头,表情愈发显得无辜。
“这是明大人的折子,你好好看看,”皇帝的表情很温和,“跟你关系不小,朕想着,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萧济称谢,一目十行地看完。
平心而论,这份折子有理有据,清楚明白,萧济看得频频点头。
皇帝笑骂:“这是剥削你呢!亏你还点头!”
萧济向明理看去一眼:“明大人写得好,臣弟自然叹服!”
“朕知道,此事对你不利。”皇帝走到萧济身边,拍着他的肩膀,“你是朕的手足,朕信你就像信自己一样。但其他藩王并不是这样,楚王行事愈发嚣张,常常无视天子之令,朕不能养虎为患,所以必须早早安排。”
萧济看着皇帝的眼神很温柔:“臣弟省得。”
皇帝目光悠远:“你是朕的亲弟弟,你别怪朕。”
“八年前臣弟什么都不懂,是皇兄封我为亲王,让臣弟在军中立威,”萧济难得说了些心里话,“臣弟的所有都是陛下给的,臣弟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边疆太平,百姓安居。楚赵一脉,互为依托,不臣之心日显,若任由其发展,到头来狼烟再起,受罪的还是百姓。如今皇兄与明大人所议削藩之策是为了大义,臣弟无一不赞同,无一不支持。”
皇帝被这一番话说得无比感动,拉着萧济的手不放,似有满腔话要说。
“皇兄!这种事您拍板就好了,还特地把我叫来,我就一天休沐,现在能走了吗?”
皇帝的感动还没满溢就被拍灭,作势踢了萧济一脚,让他快滚。
萧济出去后,皇帝冲明理抱怨,语气里的亲昵藏都藏不住:“在外面野惯了,越发没规矩!”突然天马行空地说,“赶明儿干脆让北庭王跟着太子一起跟太傅温书吧,修身养性!”
明理连连称不敢。
北庭王虽然未对削藩之事直接表示反对或不满,但这种事关自身利益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满心欢喜地接受。
北庭王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什么,可谁知道他会不会私下里想法子对付自己。
明理想起北庭王刚刚瞥过来的一眼,心中隐隐不安。
天家亲情,哪个不是表面一团和气,背后刀光剑影,反不如寻常百姓之家,一日三餐来得温暖真实。
皇帝又拉着明理等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留下他们在宫里用完午膳方才放人回去。
明府的马车等在东华门,明理搭着小厮的手准备上车,拐角阴影处突然转出来一个人,华服尊贵,气宇轩昂。
“明大人,本王在此等候大人多时了,”萧济向马车里递了个眼色,“人多眼杂,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理心中的弦猛得绷起来,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殿下请。”
二人上了马车,再无他人,明理说:“殿下,若是为着削藩,臣……”
萧济打断他:“削藩之事大人为国为公,本王态度一如表里,必定鼎立支持大人。”
“多谢殿下。”对于这番话,明理有八分不信,萧济等了他这么久,还特意要避人耳目,他不信萧济是单独闲得慌。但除了削藩,明理也想不出北庭王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
明定:“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萧济开门见山:“不出几月,本王便要返回西境前线,我想请贵府二公子同去。”
一语惊天,明理的脸色瞬间如罩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