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的衣裳被他扯得散乱,哀泣不止。明定的脸色沉下来,冷冷地说:“宋公子,愿赌服输!”
宋恪毫不在意,他今日带了家丁过来,而明定那边只有个草包沈呆子,就算是打起来他的胜算也很大。
想明白这条,宋恪再没什么顾忌,用手摸着灵芝的脸蛋儿□□道:“银票放这,今儿这小娘们儿大爷我还非带走了!”
萧济本告诉自己千万不可妄动,但看到眼下的情形,忍不住要上前。只是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宋恪已经惨叫一声松了手。
一个黑乎乎的铁片在宋恪的手背划了一道,旋即被收到了主人家的手里。
飞花镖!这是水云间楼主的标志。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宋恪即使没见过楼主,也听过这人可怕的名头,色心顿时熄掉大半,窝窝囊囊地捂着手嚎疼,被家丁顺坡滚驴地架走了。
季初缓缓从楼下下来,人畜无害地对明定行礼:“明二爷。”又对沈璋点头,“沈公子。”看向萧济时,露出的一只眼睛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微微躬身,没有说话。
萧济懒得看他装模做样,敷衍地点点头。
明定目光定在托盘上的那枚红玉蝉,挑出来笑着还给萧济:“完璧归赵!”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济接过玉蝉时手指轻划过明定手心:“多谢二爷!”
季初的嘴角抽了一下。
沈璋默默地扯过明定的袖子问:“那个灵芝娘子,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见不得美人受辱头脑一热救下来了,但救下来如何安顿是个大问题,明定有些头疼地看着沈璋:“千金,要不然领回你家吧?”
沈璋大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太爷要是知道我从水云间带回家一个姑娘,一定会扒了我的皮!”
说曹操,曹操到。一干沈家家丁冲到水云间门口,为首的那个对沈璋赔了个不是:“大爷,得罪了!老太爷听说大爷今日来了这等风月场所,大发雷霆,特命小人等将您带回去!”
明定一脸不忍卒睹,充满同情地看着沈璋。
周围香粉扑鼻,环肥燕瘦,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沈璋痛苦捂脸,想到自家爷爷日常拄着拐杖念叨天地人伦的样子,实在很担忧水云间奢靡场景会直接让老爷子吹胡子气晕!
可能老人家对于家风家训总有种古怪的执着,仿佛违反了这玩意儿家门就要一蹶不振。
罪不罚众,沈璋情急之下扯住明定袖子不放:“好兄弟,你跟我一起回去!替我作个证!今日我可全是陪你逗蛐蛐儿,姑娘的小手都没碰到一下!”
明定一想到要到他家听沈老太爷念经就头疼,转身就要跑,又想起萧济,冲他喊:“殿下,此时不走,是要被沈太公抓现行吗!”
沈璋:“?!”
他一把薅住明定,迷茫地问:“殿下?什么殿下!”
“噢!”明定恍然大悟般地指指萧济,解释说,“这位,就是北庭王。”
明定满意地看到沈璋变脸似的换了不可置信、控诉、悲伤等诸多表情,想起之前被瞒的自己,再看看如今的沈璋,颇有一种“独被骗不如众被骗”的心态,终于舒坦了!
于是明二爷一甩袖子,拉着萧济狂奔逃离。
崩溃的沈大公子两眼无神地立在原地喝灰,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沈璋知不知道他的身份,萧济并不在意。不知道的时候他懒得去解释,知道了也不必刻意隐瞒。沈公子内心惊涛骇浪一番,除了他自己,无人伤亡。
明定逃跑这事做得十分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他拽着萧济绕到子夜河边,猫着腰窜进一个地方。
萧济打量了一下,此处为一小小画舫,四面通透,只用了帷幔轻纱遮挡。人坐其中,尚可觉秋水拂面而来,惬意悠哉。
“呼!”明定长抒一口气,顾不上欣赏美景,扬声道:“小二,来两碗馄饨!”
今天他一共就听曲儿的时候吃了两块点心,饿的前胸贴后背。
不一会小二进来了,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碗馄饨,表面浮着绿油油的葱花和些许麻油,清香扑鼻。
明定抽出一双竹箸递给萧济,将馄饨向他那里推了推:“老字号了,殿下快尝尝!”
明定眼睛睁得圆圆的,期待非常。萧济心中觉得有趣,拿起竹箸夹了一个放入口中。
初春天凉,配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刚刚好。鸡汤做底,皮薄馅足,萧济分辨了一下,有虾仁、猪肉、萝卜、鲜菇等等,一口下去,鲜香满口,好吃得让人想连舌头都吞下去。
“不错!”萧济重重点头,“怎么跑到这来?”
明定很是得意:“沈千金惯会出卖我,等会沈太公肯定要来抓人,到时候把小舟一划,看他怎么逮我,哈哈哈哈哈哈!”
萧济:“……”
明定瞥过一眼:“殿下这玉蝉,倒是少见。”
萧济摘下来递给明定:“嗯,是我娘留给我的。”
这玉蝉陡然烫手起来,明定接着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于是乎恭恭敬敬地欣赏一番赶紧又还给萧济。
北庭王生母齐妃出身将门,百年金戈铁马,连玉蝉也格外霸气。
“既是齐妃娘娘留下的,殿下方才还敢当作赌注,不怕我真的输了?”
“自然信你!”萧济半嘲不讽地补了下半句:“吃喝玩乐,是明二爷的看家本领,无人出其左右。”
看在今日心情好的份儿上,明定大度地不与让计较,笑眯眯地说:“为保住殿下的聘礼,岂敢不效犬马之劳!”
萧济:“……”
明定眼风一扫,看到沈老太爷被人抬着晃悠悠地往这边来,眼疾手快地吩咐:“开船!”
沈老太爷拄着拐杖对着明定痛骂:“不务正业!我定要告诉言箴!”
言箴是明老爹明理的表字。明定毫不在意,他明氏一族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家老爹是什么个性他是知道的。年轻的时候也是江南有名的风流公子,虽然成亲之后风不成风,流不成流了,但要是听说哪里来了绝色美人,估计还是要来凑一凑热闹。
明定遥遥对沈老太爷施了一礼,大笑着催画舫飘远。
萧济看着他说:“沈老爷子斥你不务正业,我又说你吃喝玩乐,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何不反驳?”
“你想多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萧济:“……”
“沈太公战战兢兢三代于庙堂之上,殿下经年刀尖舔血,而我确实整日游山玩水。”明定洒脱一笑,“人各有命,我这是天生的闲人,别人羡慕不来!”
“你为何……”萧济想要开口问,又觉不妥,闭口不再说话。
明定低着头专心吃馄饨,一缕头发不甚听话,从明定肩头滑落。
萧济一瞬间想倾身向前,将那一缕调皮的头发放回去,但生生忍住了。
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捏紧,微凉似水,顺滑如绸,搅得他心头的那片湖水也起了波澜。
气氛有些微妙,明定稍稍一顿,抬眼对上萧济的眸子。
“殿下是不是想问很久了?我明家世代为重臣,为何单单出了我这么个游手好闲的人?”
萧济轻轻“嗯”了一声,开口问道:“是担心明家势力太大引起他人忌惮吗?”
一个庞大的家族能开枝散叶,历经风雨尚屹立不倒,是很需要筹谋布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把所有赌注压同一个地方。
若要为官,则分属不同党派;若要经商,则经营不同商路。甚至有时候为了家族的利益,要毫不犹豫牺牲掉其中一脉,这样才能保证无论遇到怎样的剧变,家族都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倒也没有考虑那么多,”明定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听起来并没有方才那么神采飞扬,“不能入仕这一条,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定下了,那时哥哥也尚未入朝,谈不上那些。”
明定的思绪开始飘远,顺着轻纱的方向,悠悠荡荡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兄长和我去相国寺烧香祈福,当时父亲被一云游至此的僧人拉住,说我兄弟二人命途多舛,一位可官至一品,另一位却不得善终。因我二人命运相息,僧人说当时看不出究竟这两个批语对应的是谁。”
“就因为这个?”萧济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父亲原本并不相信,还安慰我二人不必将此言放在心上。只是我十一岁那年,生过一场怪病。”明定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后来被道士救回我一条命,但同时给我批了八字命格。”
“哪八个字?”
“乱臣贼子,封侯拜相。”
萧济的眼皮重重一跳,蓦然心惊。
“兄长端方持正,如果我和兄长一定要有一个人凶险,我倒宁愿是我。”明定眼尾挑起,难得在说到这个的时候还在自我调侃,“不过老道也说了,只要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就能平安一生。”
明理既不愿心爱的幼子有丝毫闪失,也不敢不顾鬼神之说、任由命运发展得一发不可收拾。
乱臣贼子。
这四个字太重,重到一个世代忠义的门楣不敢承受,也承受不起。
萧济终于明白了明定身上那种矛盾是从何而来。
也许他生来不凡,但却只能强行抽离,终生碌碌,空老于林泉。
所以强迫自己流连于山水,醉心于歌赋,只因知道此生无缘于庙堂。
为了延续家门荣光,世家大族总会费劲心力培养接班人,但往往温柔乡里长大的公子总是不成器,多得是歪歪斜斜如烂泥扶不上墙的二代。
大概是明家祖坟选得太好,不小心出了两个钟灵毓秀的人,老天公平,决定收走一个。
怀才不遇,是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