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丸药,燕岭确实觉得好了很多。
关于婚约,她有话要跟杨沧水讲,所以进了宅子后,她直接将杨沧水拉走了。
眼见着这两个人就这么神神秘秘地走了,师长修忍不住向自家师弟投去了同情的一瞥:“你看看,要不是不作死,此刻被拉走的应该是你。”
说着,他又忍不住老生常谈:“让你别嘴硬,别嘴硬,这下好了,媳妇儿是别人的了。”
“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周况一面告诫他,一面走到玄清道长面前,扶着他坐下来。
师长修原本还能跟周况拆科打诨几句,可瞧见师父师妹们的样子,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正在这时,一只大约到膝盖那么高的小妖兽不知从何处飘了出来,它没有双脚,眼眶空空的,连眼球也没有。
师长修一眼认出了这是他当年豢养的小妖兽,是他的髻髻。
他吸了一口气,又抹了一把泪,上去搂住了他的小妖兽,哀嚎不止。
他嚎哭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周况起初还顾及着他的情绪,试图去理解他,可眼见着面前的师弟师妹都被他嚎得直往后退,周况这才忍不住道:“你吵到师父他们了,小声些。”
师长修听了只觉得自家师弟真是面冷心硬。
极致的心寒后,他又开始带着哭腔吐槽他:
“师父师妹们跟我们不见这么多年了,你明明也很想他们,怎么见了他们不哭呢?”
周况轻笑道:“哭有用?”
倘若哭有用,他倒真可以在从前的几十年里每天哭,把那些死在往生阵里的无极宗同门们都哭回来。
师长修想了想,这一辈子见到周况落泪的情况是几乎没有,他是个惯常会隐藏情绪的人,从前在无极宗刚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洗精伐髓那样疼,他也从来没见这个师弟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哭没用,我们该怎么办?”
周况刚好瞥见师父的袍角不知在哪里蹭脏了,蹲下身来一边帮他擦拭,一边简单地回师长修四个字:“等杨沧水。”
师长修不解:“等他做什么?”
“我刚活过来的时候,他逃脱了神界的监管来见过我一面,说是找到了能够回到五百年前,阻止临渊血泊塔倒下的法子,要我帮他劈开玄天井,我当时答应了他。。”
师长修不敢相信,自家师弟竟然能有跟杨沧水做交易的时候.
“可是他一直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他说的真的假的,你瞧他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燕岭怎么看杨沧水,他管不着。
作为师兄,他必然是将周况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周况手上的动作停住,他也不是个傻子,自然不会盲目相信杨沧水,“我误杀燕岭,前去昆仑的时候刚好碰见道祖,他告诉我,只要我耐心等着,她就会醒。后来我顺带着向他求证了杨沧水的说法,他说可以。”
师长修:“师弟,你真能藏事儿啊。”
“这么天大的事儿,你都没有告诉过我!”他轻轻拍了一下周况的胸口,刚想说,你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突然发现,他身上烫得厉害。
“你怎么这么烫?”
“是不是因为徐攸之的毒针?”
师长修担忧地看着周况,修道之人应该极少会发烧,他这个样子,说明身体状态确实已经差到了一定的程度。
周况却并不在意,从前他身体若是有半点不舒服,燕岭都一定要比他本人还着急。可现在,连师长修都感觉出他不对了,她也没有发现。
他突然有些自暴自弃,觉得无所谓了,就这样也没什么要紧。
于是,他径直拨开师长修的手,自嘲地笑笑:“该管我的人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
师长修之前吧,总恶趣味地想看这个师弟破防,想看他伤心,看他难过,看他求而不得的样子。
可眼下,察觉到他是真的落寞,又忍不住心疼他。
“要不,我厚着脸皮把杨沧水支走,给你们一个谈谈的机会?”
师长修本是好意,可这句话又精准地踩到了周况的雷点上。倘若这个时候支走杨沧水,还不知道燕岭又会怎么想他。
从前他们关系好的时候,她就总觉得她的大师兄天下第一好,觉得但凡不喜欢杨沧水的,一定是眼瞎。
如今他们关系这个样子,他自找没趣么?何必呢?
“罢了。”
周况直起身子,淡笑着拒绝了。
而此刻,房间里,燕岭正给杨沧水一条一条展示女帝给她发来的传音,每一条都在催她回去成婚。
华阳山跟昆仑试图联姻很多年了,她母亲打这个算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能按捺着不提,是知道她喜欢周况,是那种死不悔改的喜欢。如今提了,是因为料定了经过上次洗心台的剑阵后,她会死心。
昆玉女帝的算盘珠子就差蹦到燕岭脸上了,两座神山联姻,昆仑至此就能稳坐神域之首的位置。
燕岭跟女帝关系本就不好,因此一面给杨沧水展示,一面感慨女帝的离谱。
杨沧水耐心地听着,直到她讲完,他这才来了一句:“阿爻,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燕岭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和杨沧水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约定好了,要反对神域所有的包办婚姻。
为天道干活卖命的时候可以不自由,但没道理,一生都要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操纵。
所以,她十分错愕:“师兄,你说什么?”
杨沧水微笑道:“逗你的。你不希望一辈子被昆仑捆着,我也一样,不想一辈子被华阳山的条条框框束缚着。”
燕岭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刚刚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华阳山给他洗脑成功了。心想,那真是完蛋。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反抗的话,按照她母亲的脾气,绝不会听她讲半句,大概率是直接让人把她给捆走。
“修界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杨沧水突然问她。
燕岭私心里其实有些怕杨沧水,她向来尊师重道,不像周况那样没有规矩,敢对师兄冷眼相加。
杨沧水这么一问她,让她突然有一种从前修炼没修炼好的时候,被质问为什么那个不好好修炼的人偏偏是你的错觉。
燕岭想了一下,坐下来道:“除了菜了一点,总被修为高一点的妖怪或者师兄师姐压在地上打以外,其他的我觉得挺好的。”
她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杨沧水此刻问她一句,你为什么会菜?难道转世了就不需要好好修炼了么?
但还好。
他没有。
他只是询问了些她琐碎的事,比如在虚弥山上有没有好的玩伴,山上的掌门对她好不好之类的,还有就是将来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重生之后,道祖也问过她,问她要不要回到昆仑。临渊血泊塔不需要人守了,但昆仑总需要一个神来做司法神。
她前几百年把天规天条背的滚瓜烂熟,一直是信奉天道的好孩子。所以道祖向她再一次抛去了橄榄枝,问她要不要再次入职。
但被她果断拒绝了。
“道祖其实想过让我回昆仑,但是我觉得我不配。”燕岭想了想后,第一次如实地对杨沧水剖白自己的内心,“因为我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公正的人,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
杨沧水静静地听着,等着她说下去。
只听她继续道:“当年在处理周况杀丹穴山君的那件事情时,我虽然后来并未偏私。但事实上,在审判他之前,我有想过要带他走的。我知道丹穴山君无辜,可因为那个人是周况,那时候我竟然觉得,他不就是杀个神么?这有什么?我带他跑了不就好了?这是不是很可怕。”
她看着杨沧水,显然,这些年她也一直在反复思考当年的选择和困境。
人身在事件的漩涡里时总会找不到方向,作为妻子,她那时候想的就是,不如带他跑了,大不了杀出去,做个六界的罪人又何妨。
可站在女君的角度,回过头看看,她依旧会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她在昆仑数年,不仅仅是要守塔这么简单,更要维护神域的公正。
当她萌生出这样的念头起,她就已经不公正了,如果回昆仑只是守个塔的话,那她姑且还是配的,至于别的,还是算了吧。
“昆仑有更适合它的人,我的妹妹,我的姐姐,但我不行了。”燕岭托着下巴笑笑,“我只想日后跟我小师弟一起仗剑走天涯,为六界降妖除魔。也许做的都是些小事,但行善积德,从涓涓细流开始,不是么?”
他们从小就被神域灌输了一种思想——不强,就是一种罪。
所以杨沧水也好,燕岭也好,五百年前都在追求强。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燕岭会喜欢上周况。
“你有告诉过他,在万尸谷之前,你就喜欢他这种事么?”杨沧水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问。
“没有。”
周况那个人原本就骄傲自负,目空一切,她要是告诉他,那还得了?
那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跟杨沧水提过的秘密。
她曾经在昆仑的横断山上看周况练剑看了两百年。
那时候她年纪也还小,因为天赋不如长姐,昆仑教她阵法和符咒的师父总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隔三差五就骂她笨,没有天赋,还不如下界村子里那个什么无极宗的小剑修呢。
她当时脸皮薄,听不得这种踩一捧一的话,可私心里也想想看看,那个小剑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
所以每日只要有闲暇的功夫都会蹲在横断山上看他。
从春天看到冬天,再从早上看到晚上,四季交替,便是两百年。
最初的时候,她只想给他捣点乱,隔三差五就往他剑上扔个石子什么的。但又总是扔不准,每回都是砸到他的脸或者手,后来终于扔准了,落到他的剑上,他的剑又像长了眼睛似的,总能做到将石子回弹到她的脸上。
她那时候觉得这个剑修清清冷冷的,还挺有脾气。后来发现,他不仅有脾气,还长得很好看,也就忍了。
再后来,她在万尸谷受伤被他捡了回去,费尽十八般招数,终于哄骗到这个玉面小郎君跟她回家做赘婿。
仔细想来,他们两人其实也有过情投意合,恩爱绵长的时候,但架不住实在没缘分。
“好了,不要提他了,提起来心情就不好。”想到从前种种,燕岭觉得自己多回忆一分就多折一年的寿,索性避开这个话题,“师兄,厨房有食物么?我饿了,我想去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