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长歌 第7章 【二更】体贴

“四崽好没出息。”朱元璋笑道：“一个月了才见上人家的面，没出息。才见了第一面，就粘着人家不放，还帮人家抄书，没出息。在咱们面前还装没事儿人。”他一想起今晚朱棣在他和皇后面前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就想笑。

徐仪华和朱棣是傍晚分开前后脚来坤宁宫给皇后请安的，因皇帝在此，仪华将抄的宋代后妃故事献上便告退，朱棣略坐了坐，解释一通在御书阁抄书的事，也告退。两人倒没隐瞒朱棣帮忙抄书这节——皇帝消息灵通，什么事儿不知道？撒谎是没用的，反而招嫌。况且两人做的是抄书这种正经事，并非见不得人的勾当。

马皇后没接话，一边看两人抄的书，一边拿帕子抹眼泪：“四儿真是个好贴心的孩子。平日里不会说肉麻的话，可我看见他抄的这节章献皇后传，就知道他念着我呢。”

朱元璋见不得媳妇落泪，又不懂怎么解劝，慌忙道：“他是你打小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比亲娘还疼他，他感念你养育之恩，将你比作前代贤后，动手抄段书来讨你高兴，难道不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四儿心细，就着实让人心疼。前些日子五儿生病，四儿分明挂在心上，却不肯多去走动看看，还不是怕我伤心？其实他就算是心里惦记着他的亲娘、他的同胞兄弟，也是人之常情，我哪里就会多心计较了？可这孩子就是知道体贴人……”

“唉，哭什么，他孝顺你，你不应当高兴么？这几年，怎么变得多愁善感的……”

“年纪大了嘛……”

皇后这句“年纪大”，是撒娇般的软语气，好多年不曾听见了，听得朱元璋心头一跳，想起两人年轻时的光景来。那时他只是个小兵官，在郭子兴和孙德崖之间的夹缝里苦苦周旋，带兵风吹日晒劳碌一整天，回到家，马氏几句温柔的话，就将一整日的辛劳抹除了。

于是他也难得地放软了姿态，哄她道：“好……咱们皇后娘娘年纪大了，想哭多少哭多少。仲良，拿杭州进贡的细白草纸来，最贵的那种，伺候娘娘擦眼泪。”

皇后节俭，一听皇帝动辄要拿上等草纸来糟蹋，立即止了哭，又要来规劝。却见皇帝含笑盯着她看，知道他故意逗她，破涕为笑，用指尖轻轻点了下他肩头：“糟老头子。”

朱元璋笑道：“我从前夸你好，说你像唐太宗的长孙皇后，你讲出好大一篇道理，说你不敢当，不许我跟人这么夸你。今天四儿抄了这么薄薄一页书，夸你像刘皇后，瞧把你高兴得，哭出来。看来夫婿果然不如儿子亲。”

“那可不。”

朱元璋也揭起一张字纸来看，两人便评说起朱棣和仪华的字来。

“四儿的字，越发好了。徐氏的字也端正。单看字，也是一对佳儿佳妇。”皇后赞道。

朱元璋道：“朕的好儿子，便宜了老徐。”说完这句话，越想越气，气得腮帮子鼓起来：“没出息的四崽，才见了徐氏几面？瞧瞧把他给迷得！团团转！朕这儿子，怕不成了给老徐养的？”

皇后笑道：“都说女婿是‘半子’。人家老徐送你家一个花朵儿似的女儿，将来要陪着老四去大老远的地方就藩，你将儿子送他半个，难不成还亏了？”

“没亏！就是一想将来他俩成了婚，四崽收了他那副张牙舞爪上蹿下跳的样子，在老徐面前乖乖顺顺的，到时候老徐那个得意劲儿，我就气不顺。”

马皇后笑道：“行了啊，越哄你，你还越来劲了。当初这婚事明明是你自己撮合的，这会子又白白生这一肚子无谓的气。你瞧徐氏进宫这一个月，行事端端正正的，侍奉我尽心孝顺，待人和睦，合宫称赞。今天和四儿俩人私下见面，听你的说法，那是落落大方，一点儿不狐媚，也不冷淡。谈吐见识，都很正。老四能跟这样一个人恩爱和美，有这样一个人在旁匡助他，不是好事？我看啊——你是嫉妒人家老徐养得好女儿罢！”

一句话戳中朱元璋的小心思，老朱道：“才不是！镜静多好？咱们的玉凰玉鸾，也不差。”

马皇后笑叹道：“虽然你是自卖自夸，但镜静倒真的是稳重乖巧。淑英教她教得好，将来嫁出去，必是个能给皇家挣下名声的好媳妇。”

“说起来，我听说淑英病了？”

“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你既然听说病了还不去看看她？”

“忙起来就忘了么……”皇帝尴尬道。

皇后心知皇帝最近宠爱宫嫔林氏，林氏两个月前诞育皇女玉华，皇帝往她那里走得勤。但皇后并未戳穿，只帮孙淑英说话道：“那你今晚去她那歇罢，陪一陪她。你真龙天子一到，保管病魔全消。她凡事要强，身为堂堂贵妃，病了，皇帝不大驾光临在众人面前给她些面子，令她添了心事，病更难好。淑英帮我掌着后宫，事事操劳费心，她才病了两天，我就忙不过来了，镜静又要照顾她娘，幸亏徐氏来帮手。”

朱元璋答应着，笑道：“她跟着咱们这么多年了，我心里自然有她。只是这一两年，竟有些怕她。书生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近乡情怯’。”

马皇后笑道：“她只是大公无私、执法严厉些，宫人们怕她，都是因为违反了宫纪，怕被她罚。你是她的夫主，怕她做什么？”

朱元璋只“嘿嘿”笑着，不说话。

当晚，朱元璋便按皇后所言，往孙贵妃宫去。

孙贵妃酷爱梅花，当初建宫时，朱元璋便在她宫里栽满红白二色梅花。此刻隆冬腊月，寒梅傲雪而开，满宫幽香。

梅影婆娑，白的清冷无暇，红的娇艳万方。朱元璋进了宫门，一面在灯影下赏梅一面往寝殿去，心想这梅花确实很衬淑英。也不知她这回病得究竟怎样……他心里生出爱怜，不自觉加快脚步。

分花拂柳走到寝殿前，却见朱橚正跪在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