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渊没想到自己只是和人比武时受了重伤,被师父逮回去关在山谷里养了一年,出关时自己的好友竟然就不明不白地去世了,只剩下一座简陋的坟茔。
据说他的好友得罪了文安王,惊惧之下昏招频出败光了家业,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在一年前愧疚自尽。
这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证据也是一环扣一环,寻常富商纵然家资不菲,得罪了王侯一夕落败想不开也实属寻常,但泊渊知晓他的好友不仅身份有异,也绝不是个轻易寻死的性格。
在多方打探依旧得出这么个结论后,年轻气盛的泊渊做了件骇人听闻的事———他挖了自家好友的坟。
扒人坟茔扰亡者清净,本该被人唾骂丧心病狂,特别是开了棺盖还看到了化成白骨的尸体———但泊渊在看到尸骨的那一刻,当场笑开了,怒极反笑的那种。
不用查验他就知道,这棺材躺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好友,而是一具冒名顶替的尸体。
因为他的好友是个妖怪。
确切一点说,他的好友是条锦鲤,金灿灿到鳞片都会发光的那种锦鲤。
锦鲤就算化作人形来人间当了个商人,死去后也不可能有着一副人类的尸骨,不然人类和妖怪怎么区分?
泊渊有一身好武艺,却也不是个空有武艺的傻大个,棺一开他就隐隐有种预感,他的好友恐怕不是得罪了文安王,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在文安王面前暴露了自己非人的身份。
江湖上的志怪故事里,一直有“食鲤长生”的传言,大家都只当个故事去听,谁也不会当真,但若是真的出现一条能口吐人言、能化作人形、还能带来财富的金锦鲤呢?
泊渊一时间心头发寒,真气在体内乱撞,被他按着的棺材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缝,他盯着那些裂缝瞧了半响,最终将棺盖合拢,又将挖开的土重新回填。
他的好友真身贵重神异,想必就算被文安王得了,也必然是养着割肉放血,不会舍得做杀鸡取卵的蠢事,但只要想到他那个天真无邪、性格纯善的好友被拘在不知道哪处密室里受苦遭罪,他就愤怒得想杀人!
一国王侯又如何?一国王侯就可以肆意将普通人逼得家财尽散,生死不明吗!
泊渊的牙咬的咯吱作响,连捏着剑柄的手都在颤抖,仅仅只是这个还没查证的猜测,就已经够让他肝胆俱裂的了!
他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平复体内乱窜的真气,平复完了想想还是郁结难解,于是拔剑砍翻了碗口粗的树,剑一收便直奔文安王所在的府邸。
可能是金锦鲤自带聚财属性,即使他的好友是个天真无邪性格纯善的小妖怪,做起生意来也是个中好手,他只开当铺和酒楼,当铺统一命名为浮光当,酒楼则统一命名为跃金楼。
一年前他离开儋州时,浮光当和跃金楼已经在儋州和陵川两地扎根,他那有点财迷的好友抱着个金灿灿的算盘笑眯了眼告诉他,下一个目标是将浮光当和跃金楼开到鄞州去,这样他和第一剑打完之后不至于受伤了没钱医治,穷到要流落街头。
想起和好友最初的几次相遇,泊渊摸了摸鼻尖,感觉尴尬的同时,心间又有了点别样的意味,他不太会形容,只觉得这种感觉有别于他领悟了什么招式或是酣畅淋漓的用了一套剑法的畅快,像是江上飘荡的芦苇,在心间轻轻地挠了一下。
痒痒的,怪怪的。
他不太懂,只觉得那天财迷样的好友格外好看,酒楼里的穿堂风也清爽,天蓝、云白,耳边是金算盘噼里啪啦的响声,干脆又利落。
泊渊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只是一把按住了好友的算盘,在他疑惑的眼神里使了点巧劲抽走。
“要不把你的宝贝算盘给我随身带着,这样我和第一剑打完之后就去浮光当当了它,你就不用担心我没钱了。”泊渊一本正经中带了点贱兮兮,“反正最后也是倒回到你手里,不亏。”
那时......好友是什么反应呢?
他好像是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倾身用双手把算盘从他怀里拔了出来:“做梦!我的宝贝才不给你!”
但泊渊真正向好友辞行的那天,他收到了一个一指长的迷你金算盘,框架用了上好的紫檀木,算盘珠子是一颗颗金珠。
好友斜倚在跃金楼的大门口:“值钱着呢,够你大手大脚后回儋州了!”
泊渊用根绳子系住那个精致的算盘,算盘藏在衣服里,贴着胸口的皮肤,他的心跳如擂鼓,好像震动了算盘上的珠子,珠子响起来,像那个熟悉的人没个正形似的趴在他旁边,懒洋洋地拨弄。
“我这次先回山谷见我师父,之后去鄞州找第一剑比试,最多三个月我一定回来。”泊渊信誓旦旦,“我到时候先把鄞州的每一寸地皮都摸清楚,然后陪你在鄞州建新的浮光当和跃金楼!”
“说好了,可不许食言。”好友哼了一声,但眉梢眼角都是笑,“泊渊大侠这次要是又食言,欠我的可更还不清了。”
“嘶———我记得有多少来着?”他作势要摸出那把从不离身的金算盘:“一万六千七百......”
泊渊花钱大手大脚,平素最讨厌斤斤计较之人,却觉得好友现在的样子可爱到不行,皱眉可爱,计较可爱,絮絮叨叨的叮嘱也可爱。
他的心跳的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只能归于他在江湖之中很少感受到像好友对他这样纯粹的善意,所以才会这样感动,这样心如擂鼓。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打败了第一剑,他就回来陪着好友慢慢地开当铺和酒楼,怀抱着这样雀跃又欣喜的期待,他却在骑马回去见师父的路上被早年间结了仇的人袭杀,他的仇人似乎拧成了一股绳,要将他杀死在这荒僻的山脚。
他仗着武功高强,平时行事也快意恩仇,袭杀他的人了解他,于是他中了埋伏便再难走脱,几乎要了他命的那一剑贯穿了他心口 ,也斩碎了那个精致的算盘,檀木金珠有的融在他血肉里,有的落在他的血泊中。
所幸他命不该绝,哪怕濒死也总算逃脱,吊着最后一口气回了山谷,师父说他伤得太重,心脉几乎都废了,只能用奇珍异药养着,重塑之后也不如初。
那一年生不如死,重塑的痛苦让他恨不得拿把刀将自己斩了痛快,每次他疼得恨不得放弃的时候,总感觉好友好像在他耳边说话,算盘拨弄哗啦有声,偶尔的梦境里,他梦到那灯火之下的静谧湖面,还有从湖中跃出、身披霞光的那尾小鱼。
他不能死,他答应过,他要回去陪人开当铺和酒楼,那尾小鱼武力平平,他不放心。
于是他咬着牙和着血熬过心脉重塑的痛苦 他知道,应该去鄞州找第一剑,他应该去完成他幼时就有的夙愿,可在时隔一年踏出山谷后,他一瞬间觉得和第一剑比试好像很重要,但又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他摸了摸心口,那把精致的小算盘早就随着那一场恶战而消失,但他有些想念那把算盘的主人。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了决定,先去儋州见一见那个让人操心的金鲤,然后再转道去鄞州和第一剑比试。
他驾着马,一边疾驰一边想,卖卖惨,说不定他还能再捞一把和原先一样的小算盘。
好友就是一尾心软的小鱼,也是一尾笨笨的小鱼,连在人间行走时的化名都叫金鲤。
他想了很多很多,甚至在刚入城门的时候还特意去买了好友爱吃的酥糕,这次回来比最初约定晚了九个多月,估计见面又要听半天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巨额债务还得翻上好几番。
还债难啊。
他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要是实在还不清......那就这辈子慢慢还呗。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笑的有多开心,直到他停在一年前那个熟悉的位置———酒楼依然是那座酒楼,客似云来,名字依旧是那个名字,张扬肆意,可是门口的标识换了,从摇头摆尾的小鱼换成了不熟悉的印记。
他认识这个印记,这是鄞州文安王府的标识,凡是挂上这个标识的铺面,都隶属于文安王府的私产。
可金鲤的跃金楼怎么会是王府的私产?
心直直地往下沉,他迈进昔日无比熟悉的酒楼,依旧还是旧时装潢,可掌柜小二几乎都换了人,他拉着个有点眼熟的跑堂小二问曾经的东家,小二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他问不出来什么,于是撇下小二冲去另一条街上的浮光当,浮光当也未曾有什么大变化,只除了门口换作了文安王府的标识。
泊渊站在日光下,头晕目眩,他真的只在山谷里待了一年而不是十年,甚至更久?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好友那不能示人的真实身份,直觉告诉他,这一切变化的背后,一定和好友的真身脱不了干系。
他在鄞州通过黑白两道弄了很多真真假假的消息,每一个都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可他一点也不信,直到他打听到了好友的坟茔。
那一刻,说是肝胆俱裂也不为过。
或许是他昏了头,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他掀了坟,让心中那个不好的猜测成了真。
文安王。
文安王!
哪怕是一年前心脉尽废,数次濒死时的恨意都没有眼前这一刻这般强烈。
他当日快马返回,趁着夜色翻入了文安王的府邸,可似乎有人对文安王下了手,王府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医师护卫嘈杂簇拥在主院,日夜不息。
他一连花了五天在王府里避开守卫将假山院落都搜了一遍,却没能找到好友一星半点的踪迹。
江湖对官府出手是大忌,私下偷偷摸摸做点什么只要没被发现,倒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正面出手,就意味着江湖势力在对官府宣战,那便要连累无数人了。
泊渊不怕死,但他怕无辜的人因他而死。
文安王的主院日夜有人守着,灯火通明,据说他中了种奇怪的毒,快要死了。
泊渊心下快意,但快意的同时又滋生难言的焦躁,金鲤到底在哪里?!
就算、就算最后真的只剩下尸骨,也总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又耐心等了几日,绑了个文安王府年纪颇大的管家,几乎将毕生所学都用上了,才在东拉西扯中逼问出了一个消息———
文安王在一年前秘密将自己的一个心腹连着一众仆役遣送回了京都兆丰的明月庄,据说是年纪大了,王爷顾念着昔年伺候的情义,许他去京郊的庄子上养老。
这消息看起来寻常,但泊渊却是心头一跳,习武之人的直觉常常准确,他怀疑被送到京都兆丰的那个文安王心腹,或许知道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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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