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濯从咨询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周边高楼的巨大广告屏很亮,路灯一盏一盏排列在马路边上,点着暖色的光。
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车载广播节目中的男女主持人很幽默,抛出的梗时不时惹得司机大叔笑出声。可能是大叔的笑太有感染力,陈濯听在耳里,没忍住也跟着微微弯起了唇。
他坐在后排,抬眼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画面,任路边各色灯光短暂在自己身上停留,最后又消失不见。
陈濯缓缓蜷起手指,直到骨节泛起酸痛感,直到指甲抵着掌心,传来刺痛。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陈濯都把自己遇见的那些不幸怪在自己身上。
比如,如果自己在父亲出事的那天跟他一起去医院,是不是就能保护他。如果他在火灾的那天早一小时回家,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如果他心态好一点坚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得抑郁症。
陈濯把一切的一切归咎于自己不够强、不够好。他有按时吃药,但病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也怪他,怪他不够坚定,怪他什么都做不好。
“陈濯,你不要天天丧着了好不好,为什么别人的病情都有好转,你却越陷越深?坚强一点,别老把自己困在过去。”
“陈濯,做不好就别做了。不要为难自己,如果做不好,最后伤心挫败的还是自己。你有我还不够吗?”
“陈濯,我希望你偶尔也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有的时候我也很累。我爱你才会跟你说这些,我是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别让我伤心好吗?”
宋愈哲总会跟他说这种话,都说当局者迷,但其实陈濯曾经发现过问题所在,他觉得自己这种状态不对,也想过和宋愈哲分开。但每次跟他提起,宋愈哲都会温温柔柔地绕开这个话题,而陈濯的状态又很差,很多时候都没有心力跟他纠缠这些,所以每次都不了了之。
现在他倒是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也脱离了那个病态的环境,可就算如此,这些年来,很多话很多事的痕迹也已经消不去了。
倒退十年,他回到了十六岁的身体,他的身体是正常的,精神也是正常的,可那些自卑自弃、负罪感浓重的印记还在他灵魂里。
他再不是十六岁那个自信耀眼闪闪发光的少年了。
陈濯闭了闭眼睛。
他有些疲倦,那感觉从他心底一点一点蔓延到他身体各处,让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最后,出租车停到他家小区门口,司机大叔提醒他下车,他才从一些无意义的碎片梦境中挣脱。
陈濯付了车钱,刷了小区门禁,沿着最近的一条路往家走。他低头看着地面一块块青石板路的纹理,就在即将拐到家门口那条小道时,他余光突然瞥见远处几个人影。
陈濯一开始没太在意,只在抬眸时随意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可半秒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看见了谁,停顿片刻,他重新抬眼望去。
现在时间已经挺晚了,天色黑透,只有几颗不那么明亮的星星挂着,再就是地面立着的两排冷色的灯。
有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夏子澈家小院门口,夏子澈本人站在小院半人高的围栏门后,他身前还有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陈濯下意识觉得,自己现在走过去大概不太合适。于是他没再继续往前,而是停下步子等在路边。
和夏子澈一起的那个女人有点眼熟,如果陈濯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夏子澈的妈妈。
说起来,虽然陈濯和夏子澈认识了将近十年,但他其实没怎么见过夏子澈的父母。他只知道夏子澈父母都是大忙人,且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夏子澈没人管,所以一直是爷爷带着长大。后来,很爱他的爷爷走了,夏子澈又被交给了保姆,再后来,夏子澈长大了,他自己辞了保姆,又变成了一个人。
陈濯有些出神,他又往边上退了几步,靠上了身边粗糙的墙面。
那边,夏子澈好像跟女人说着什么,但还没说几句,女人就接起了电话。
女人的声音有些大,陈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听出她的恼火。她站在小院外面,一边跟电话里的人争论,一边低头从自己包里翻翻找找,最终从钱包里抽出来一张卡,随手递给了夏子澈。
夏子澈有抬手去接,但女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所以提前松了手。
就这样,卡片掉下来,从夏子澈指尖磕绊一下,掉在了地上。
女人并没有发现,给了卡后转头就走,甚至全程没有回头看一眼。从陈濯看见她到她坐回车里,她一直在讲电话。
黑色轿车发动引擎,车灯亮起,沿着前路离开了。
而夏子澈还站在原地,他低着头,大概是在看掉在地面的那张卡,过了一会儿,他又仰起脸,看看头顶又亮又圆的月亮。
夏子澈一个人在那站了很久,陈濯也站在拐角处看了他很久。
最后,高挑的少年弯腰捡起那张卡片,举起来对着月亮看了看,又抛着玩了一会儿,才把它收进口袋里,转身回了家。
-
北川一中判卷速度快到惊人,尤其是摸底考,前一天考完,成绩第二天一早就能公布。
这就导致,陈濯第二天进教室时,落在他身上那种欲言又止想问不敢问的眼神格外多。
陈濯从小就喜欢争第一,考试要第一,比赛要第一,什么都要第一,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大家估计早就对他霸榜习以为常,这次可能是他翻车翻得有些过于惊人,把班里同学都吓得不轻。
陈濯自己倒不怎么在意,他迎着注目礼走到自己的位置,很平静地下书包,然后抬眸问前座的林挚:
“怎么这么惊讶,成绩出来了?我在哪?”
林挚没想到他会直接问,人都傻了,噎了一下才说:
“呃……倒数第一。”
陈濯点点头,并没有太意外。
林挚却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不是?!我濯子哥,我亲哥,你好淡定,你是遇见什么事了?还是怎么着了,不要自暴自弃啊!你不知道,老牛都快气死了,过来贴成绩表的时候就垮起个脸,唉声叹气的,估计得请你喝个茶,你想想办法呢。”
“……没办法。”
陈濯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
“真的不会写啊。”
“你……”
林挚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话音就被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声覆盖了。
今早是北川一中的开学典礼,教室里的同学们在歌曲开始后就自觉出了教室去旗杆底下集合,陈濯倒是没着急,他把昨晚的作业挨个交了,才从教室后门出去。
“哎,陈濯。”
陈濯刚跨出教室门,旁边就跳出来一只夏子澈,显然,这家伙在蹲他。
夏子澈就不是个弯弯绕绕的人,看陈濯出来,他先是好好把他看了一遍,才开口直问:
“你没考好吗?”
陈濯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成绩单发下来才多久,怎么离得最远的艺体班都听着消息了?
“是啊,消息挺灵通。”
“那你……你没有不高兴吧?难过你就表现出来,没事的,我不笑你。”
夏子澈又睁大眼睛好好打量他一番:
“嘶……怎么这么淡定?不该啊,是试卷判错了还是怎么着,你说,我替你找人理论去。”
这话把陈濯听笑了:
“别瞎想,没有不高兴。不是试卷的问题,我数学理综卷子空了一大半,我不垫底谁垫底。”
“为啥空啊?”
“因为不会做啊。”
不知道是夏子澈反应太好玩还是怎么,陈濯没忍住笑了一下。
而后,他看着他呆滞难以接受的表情,抬手像摸小狗似的拍拍他的后脑:
“行了,我自己还没震惊,你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别在意了。”
陈濯也不知道,明明考倒一的是他自己,现在怎么还得他反过来安慰夏子澈。
而且他的安慰好像没起一点作用,因为这小屁孩看着似乎比刚才更呆了。
陈濯没多在意,正好那时他们出了教学楼,他朝夏子澈摆摆手算作告别,自己先他一步走向了一班的队列。
北川一中的开学典礼是公认的无趣,除校长领导致辞就是学生代表讲话,陈濯站在班级队伍最后,左耳进右耳出,放空了大半天,才终于等到最后一位学生代表讲话结束。
按照流程,接下来该是主持人宣布开学典礼结束、各班有序回教室,但在那之前,不知为何,前排的同学忽然掀起一大片惊呼。
陈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直到旁边的林挚拍拍他喊了声“快看”,他才有点茫然地抬眸看向主席台。
他们班的位置离主席台很远,他只能看清一个人影冲了上去,然后灵活地避开边上老师的阻拦,跑上主席台,一把拿下支架上的麦克风。
下一秒,熟悉的散漫声音带着些微气喘,从广播传到台下各个角落:
“大家好!很抱歉浪费大家一点时间哈,今天我把这麦抢了,主要是想借这机会跟我朋友说几句话。”
夏子澈一句话说完,旁边几个老师也算是回了神,几个年轻男老师作势就要冲过来把他抓住,结果被夏子澈一个漂亮的闪避躲开。
然后这家伙就当着全校几千人的面,跟几个老师来了一场紧张刺激的追逐战,甚至这期间话都没停:
“哎各位老师您等等,我就说个话,说个话就把麦还了,您别急!哎呦……算了,我就想跟我那朋友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两天遇到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不要不自信,也不要怀疑自己!!”
夏子澈从主席台上溜了下来,把战场扩大到整片运动场,他在塑胶跑道上疯狂逃命,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老师,甚至远处的保安都闻讯赶了过来。
少年的呼吸声和风声笑意混在一起,大概是觉得自己快要被捕了,他语速加快了点:
“咱不会写题就不写了,不想学就不学了,但是有一点得先说好!就算你从今往后摆烂了,那也不是因为你做不好,不是因为你没这个能力所以放弃,而是因为你丫没兴趣!不想玩了!”
台下不少看热闹的学生不嫌事大,跟着起哄。夏子澈就在一声声高呼中跑了半个操场,还有劲儿高高比个大拇指:
“本来本帅哥打算告诉全世界,但现在我没法告诉全世界,那就先告诉咱老师同学!
“你听好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这个!!无论遇见了什么都别怕,也不许迷茫!更不许怀疑自己贬低自己!那种丧气话以后一句都不许再说!你给我记住了,天王老子错了你都没错!爱因斯坦不行你都行!!谁不服,本帅哥给你撑腰!你!永远永远永永远远,从万物起源到宇宙爆炸,都是全世界最最最最最牛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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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