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长风暖,柳色渐青。
立春这一日,中原女子会将彩绸剪作燕子形状,并以金丝绣“宜春”二字,戴在鬓发上为装饰。
永安公主却比别家小娘子迟了两年才梳上这宜春髻子。
李从珂对此事十分介怀,乐嫣自己反倒不以为意。
她满心只记挂着阿隼。
他当日被海东青挠了个皮开肉绽,背上一道伤痕更是深可见骨,却不肯呆在四方馆中好好养伤,每日都要往她的仙妤院跑,美其名曰:让乐嫣帮他上药。
为此,潞王怒不可遏,无奈唐国主的态度竟似默许,其余兄弟也对他手握的兵权虎视眈眈,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待到宫中要举办立春宴的这日,李从珂一早便亲自到仙妤院,接乐嫣去往紫微城。
“恰好”在宫门外,听到那群文臣编排她们姊妹几人。
实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兄妹二人同车而不同心。李从珂回到车中,还未坐稳,便听到乐嫣冷冷诘问:“王兄是故意让永安听到这些流言蜚语的,对么?”
“乐嫣,我会让他知难而退。”
李乐嫣摇了摇头,声音轻缓而坚定:“我和他的事情,不必旁人插手。”
李从珂状似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想触摸乐嫣的鬓发,被她立刻躲开。
他于是微微笑了,眼神却毫无温度。
“旁人?原来在你心中,竟把我当作‘旁人’。”
立春宴设在陶光园。
隼到仙妤院扑了个空,去四方馆迎他的宫侍也扑了个空。
故此,契丹大名鼎鼎的永安王好不容易才赶在唐国主銮驾到临之前,成功抵达宫宴地点。
他今日竟束了发,也穿一身中原服饰,若非眉眼俊美深邃,俨然就是个风度翩翩的汉地小郎君。
永宁公主夫妇二人以“静养安胎”为托辞未曾赴宴,其余公主与诸王皆已在场。
阿隼到了之后,再不顾宫侍指引,直奔乐嫣所在之处。
崔娘子赶忙拦截他的大驾:“三王爷,这不合礼数!”
他不作理会,只看向乐嫣。
小公主抬头与之对视,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忧色。见她旁边坐的都是女子,阿隼顿了一下,也只能作罢,乖乖走向自己的席位。
只是步伐缓慢得异常,还频频回头。
但凡乐嫣中途唤上一句,他大抵就会立刻奔到她面前。
“真是始料未及啊小十六,你与三王爷倒是近乎心有灵犀了。”
曾经的十五娘子,如今的永乐公主单手托腮看着乐嫣,神色和语气都有点古怪,似是嘲讽,又似是羡慕。
她身后隔着寿安公主的席位,坐着已定了亲的兴平公主,也正是她们姊妹之中唯一未被掠去塞北的十三姊。
除了早早脱身的三娘子之外,小十五才是最盼着被接回来的人。可惜,等她回到洛阳,唐国主金口玉言,早已定下了赵延寿和兴平公主的婚事。
台上伶人们且歌且舞,唱的却是一曲《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李从珂拈着镶金酒盏,朝阿隼遥遥冷笑:“我出城接乐嫣回来那日,倒也称得上一句‘百两御之’了。”
他笃定契丹人听不懂这些诗歌,心中暗自得意。
阿隼只斜睨他一眼,很快又专注看向对面的小公主。
随后,永安王就发现他的小公主有点不对劲,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他刚才明明没做任何坏事——难道李乐嫣是因为那个二十三郎说的话在生气?
就在阿隼倏地转头的同时,永乐公主也发出了质问:“二十三郎说的什么胡话,‘之子于归’又岂能用在你和小十六之间?”
李从珂缓缓饮尽了杯中酒,环视席间一周才道:“永乐不必气急,是谁鸠占鹊巢,还未有定数呢。”
一曲既罢,他走至唐国主座前拱手为礼:“阿爷,孩儿近日得了一幅丹青佳品,不敢私藏,特求在宴间与‘贵客’共赏。”
“哦?是什么名家之作?”
“东丹王李慕华所作的《猎雪骑》图。”
此言既出,座中人脸色纷呈,显然各怀心思。秦王李从荣率先发难:“看来二十三郎与东丹王私交甚笃啊,竟能得他亲笔画作。正巧今日三王爷在此,也算有缘了。”
东丹王耶律倍因受契丹主耶律德光猜忌,抛妻弃子,从辽东渡海投奔唐国,得赐姓名为李慕华。
而阿隼,就是被他弃于旧国的诸儿女之一。
“能得此画,不过巧合罢了。想来确如二哥所言,是三王爷与东丹王亲缘难断,今日才有幸一睹其父真迹。”
李从珂最后这句话,可谓诛心。
他兄弟二人在互相攻讦之余,还不忘借机讥讽阿隼。唐国主虽不通文墨,对儿子们之间的言语机锋可洞若观火,当即摆手道:“你们不必多说了,要赏画就快快拿上来吧。”
“将《猎雪骑》图与鹿血酒一并呈上。”李从珂转头吩咐侍从。
宋王李从厚讶然发问:“春日已至,怎可饮此兴阳补火之物?”
潞王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
“东丹王常年嗜饮活人鲜血,大抵是不忘旧俗。中原既无此俗,只好以鹿血酒代之,还望三王爷莫怪我等招待不周。”
宴间一片哗然。
李从珂分明是以东丹王的丑闻来讽刺契丹人皆如野兽般茹毛饮血,无奈事实如此,连乐嫣也无法帮阿隼辩驳。
她倏地站起身,向唐国主拜道:“阿爷,淑妃娘娘赐给孩儿一扇绣屏,孩儿想转赠契丹吕不古大公主,须得烦劳三王爷随我去取。”
“那三王爷就跟她一同去吧。”唐国主忙不迭地允了。
绣屏自然只是个借口。
所有人心知肚明,看着高大的契丹王爷跟在纤弱如霭的小公主身后,像一座巍峨山峰将她背影全部遮挡,同时也挡住了所有叵测视线——
恰如曾经在杏埚时那样。
一路上,连阿隼也不言不语,有些消沉之意。
乐嫣其实也不知该将他带去何处,总不能真带着他去见王淑妃。
陶光园东西数里,沿着西渠能走到上苑的凝碧池。两主与群仆默然行了两炷香的时间,忽听到前方重叠如林的太湖石丛间有争吵之声。
这一刻涉及宫闱隐秘,崔娘子迅速领着众仆悄然退去,连查剌他们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撤离现场了。
阿隼满脸疑惑,正要开口询问。
“是我十五姊。”小公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眸圆溜溜,模样实在可爱得很。
他没忍住,凑近啄了她脸颊一口。
乐嫣的眼睛立刻惊得更圆了,既羞且恼地想躲远一点,却被阿隼伸臂揽住,紧紧裹入怀中:“你跑什么,是怕我也会饮人血、食人肉不成?”
他声音压得极低,响在乐嫣耳畔,隐约有那么一丝自暴自弃的可怜意味。
小公主顿时心软,轻轻拍了拍阿隼的背脊,却引得他疼痛难忍般闷哼了半声。
“我,我碰到你伤口了么?”她有点慌张。“是呀,好疼。”他哀哀叹道,“我回去定要将隼奴炖成一锅鸟汤。”
乐嫣差点笑出声:“你舍得吗?”
“要是你愿意替它求情,我就勉为其难放过那孽畜。”阿隼抬手抚上小公主光洁如玉的面容,眼中盛满了炽烈爱意。
乐嫣被他看得赧然,只觉他掌心温热,似乎也熨红了她的双颊。
“隼奴明明是你自己亲手驯养的猎鹰。”“可它更听你的话,李乐嫣。”阿隼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就像我的心一样。”偏偏这时,太湖石后蓦地传来了泣音:“赵君侯,你我缘分已尽,永乐就此别过,从今往后莫再相见。”
小公主像被忽然烫到了似的,立刻抽出手,别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