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庄往事 第5章 第 5 章

正可谓阴差阳错，在雪伦坐马车出门后不多久，传闻中的道森先生便拜访了莺庄。那时艾伦正在一楼的书房整理核算她的各项资产。

她亲自去大门口迎接了这位里德·道森，将他领进书房后毫不避讳地继续坐到桌前处理自己的事，头也不抬地问：“亲爱的道森先生纡尊降贵莅临寒舍，敢问有何贵干呢？”

里德·道森不动声色地凝视她细腻的脸颊和蓬松的深褐色短发，视线缓缓地移动，仿佛入了迷。艾伦的姿态舒展、嘴角带笑，可他还是留意到她眼下的一小片青黑和略显苍白的嘴唇，那是熬夜与宿醉留下的印记。

里德的眸色晦暗不明，有些不自在地磋磨着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像是在暗自克制着自己的某些念头。

书房门被敲响了，女仆安妮送来了茶和点心。

照吩咐，她拿出了家里顶精美的一套茶具，还装了一盘子新烤的各色曲奇饼。她难掩好奇地朝这位座上宾道森先生偷瞥了一眼，只一眼就叫人心跳加速，急忙收回视线退出了书房。

有这一番打岔的工夫，里德终于恢复了常态，嘴角重新牵起漫不经心的微笑。他身量高大，有一张笑唇，蓝灰色的眼眸深邃含情，似乎时时刻刻诱惑着多情的少女跌入甜蜜陷阱，“当然是来探望你，我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昨晚把你灌醉了，我只是回到久别的土地，格外觉得高兴罢了。”

他抬头打量了书房四周的陈设，又看向摆在桌上的茶点，红茶茶汤清亮，曲奇饼散发着热气与焦香，上头淋着沥干的巧克力酱，还撒了切碎的草莓干和果仁。

里德惊叹一声，对屋子的主人调侃道：“至于你所说的寒舍，可不要自谦。莺庄虽然比不上大庄园，但是人们不知道，我们的艾伦先生在这里过着比爵爷都要舒适的快活日子。”

他熟稔地捏起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吃完后又抿了一口茶，称赞道：“味道不错，莱特夫人招待客人的茶点也不过如此了。看来你请的厨子挺有一套。”

埋头在文件堆里的艾伦终于慷慨地抬起了头，似乎被里德的赞美所取悦，面露自豪地道：“是吗？莎莎改良了饼干的配方。还有茶，据说是在高级红茶里加入了一定比例的来自东方的茶叶，比寻常红茶的口味更丰富，对么？我不操心这些，家里的事都由莎莎打理，她处理得游刃有余。”

莎莎，莎莎，莎莎。艾伦三句话离不开她的宝贝妹妹。

可是今年的情况不大一样了。

里德微不可见地哼笑一声，随即像是刚被她的话给提了个醒，佯装恍然道：“哦，你的妹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妹妹今年就要开始社交了。舞会、礼服、尤其是嫁妆，需要的开销骤增，怪叫人吃不消的吧？要不要趁这段时间，我再带你谈几笔生意？”

艾伦阖上一张信纸，又从另一个信封中抽出另一份看起来，“不用，我会呆在家里一段时间，陪伴莎莎。”

“哦，”里德托着红茶杯慢悠悠地踱到艾伦的书桌边，倚靠上来，用余光扫了眼她正在阅览的信和散落在桌上的文件，是一些零碎的账单和几份资产汇报，“我理解，小姐们一旦进入社交，那就意味着离结婚不远了，能留在家里的日子也就不那么多了。”

“婚姻。”

他将视线投向高高的天花板，突然低声感慨，“婚姻真是这世上最神奇的关系。在大多数人看来，它应当最纯粹最神圣，像一条无形的纽带，把两段不同的人生牢牢捆绑在一起。可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婚姻又是一块隐秘的遮羞布，盖住不能见人的丑恶和不堪。”

“我不相信它能至纯至美，也不愿意它真的变成一块遮羞布，所以我选择不结婚。别人总劝我不该对婚姻如此消极失望，他们错了，正是因为我抱有希望，才会如此选择。”

身边的艾伦始终一言不发，她像是凭后脑勺感知到了里德投来的视线，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正在听。

里德拿手指在她的桌面上敲了两下引起注意，哼笑道：“你不能否认吧？人们会为许多原因而结婚，为名为利为钱。并且互相争斗，撒谎做戏，玩手段斗心眼，男人们为了哄骗一笔不菲的嫁妆，女人们则为了排除竞争者。我还以为你会为你的宝贝妹妹担点儿心呢。”

但紧接着，那种调笑的神情又重新回到他的俊脸上，“哦！那也未必！也许我们的艾伦先生是位不露声色的野心家，那我希望您口中‘比天上的星辰更动人\'的令妹可以获得一位爵爷的青睐。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妹夫当后盾，艾伦先生的前程势必一帆风顺了！”

什么话都叫他说尽了，可艾伦仍然不为所动。

她把最后一封信装进信封，彻底从书桌前抽身，靠到椅背上，脸上带着愉快放松的微笑：“为钱为名为利，是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莎莎有足够丰厚的嫁妆，她不必考虑这些，她会为了爱而结婚。”

里德的笑容中又多了玩味，“也许我有幸能拜聆这个数字？”

艾伦微微一笑，“两万英镑。上回谈的合同马上就会有第一笔收益，也许等她出嫁的时候，数字会再高一些。”

里德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数字的瞬间收敛了。

两万英镑绝对不少，简直可谓是一笔天文数字，本地最有威望的莱特子爵如果有女儿，他能给出的嫁妆也不过是六千英镑左右的数字，那也已经富得流油。可是......

他凭着自己对艾伦资产的粗略了解，在心里快速地核算，算到最后，难得严肃地抿起嘴角，沉声道：“恕我直言，艾伦。扣掉两万英镑，除了莺庄这间不动产，你也不剩下什么了。你亲爱的妹妹知道你这个决定吗？”问出最后一句问话时，语气似乎夹杂一丝怒气。

艾伦回答：“莎莎还不知道，现在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我是说，她肯定不愿意拿走这么多的，何必在这节骨眼上闹分歧？我还希望她开开心心地参加社交呢！”她无所谓地笑了笑，“何况钱还可以再赚，我的年收入好歹也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了。”

里德沉沉的目光凝视了她一瞬，冷笑着称赞：“体贴至极。把你的这份心写成小报散到牛津街，全王都的淑女们都会为这样的奉献精神而落泪。”

艾伦听出了他是在讽刺，反倒宽慰他起来：“你在为我苛待自己而生气吗，里德？你大概觉得我很蠢，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不，不该这么说，我甚至没有为此思考过，这就是我从头到尾始终如一的决定。”

“你知道的，我小时候流落街头，啃别人丢在路边不要的黑面包，窝在马棚里盖着枯草睡觉，再没有比那时候更糟的日子。没有老格林先生，我就只是饿死在伦敦街头的可怜虫。”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细碎的亮光，“所以，我今天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都属于老格林先生。他不在了，那就都属于莎莎。”

里德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的视线从她嘴角的笑容上移开，思绪百转，不知如何作答。

他不是头一回从艾伦身上领教这种复杂的情绪了，毋宁说他对她的感情从来都是复杂的，绝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比拟。

好比现在，他对她涌出至高无上的欣赏，因为他打心底里知道这是一种怎样高尚而宝贵的品格，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又是多么绝无仅有；而另一方面，他又无不酸涩地猜想，幸运又狡猾的小格林（指雪伦），她是否早就看透了艾伦知恩图报的秉性，故意待他以善意，从而获得更多的回报？

原谅他对小格林不体面的揣测，也许他只是过于将自己摆在了艾伦的立场：艾伦对待妹妹就像骑士守护公主，像管家侍奉小姐，有一种下对上的事事优先。也许他只是些微的，为好友感到不值。

也原谅他的阴暗，因为善意......无论是老格林对艾伦的，艾伦对于雪伦的，还是从艾伦口中频繁得知的雪伦对他自己的。他只是从前从未体会过善意罢了，直到......

直到结识了艾伦。

突然，有人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将他从沉思的沼泽中唤醒。艾伦站在他身边笑道：“我差点儿忘了，我拜托你在王都办的事怎么样了？”

顷刻之间，里德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从马甲的内侧夹层里抽出一张小卡片，夹在食指与中指件送到艾伦眼前：“易如反掌。牛津街最受欢迎的裁缝店，店里的预约整整排到了六月。但我约的很早，裁缝们三天后就会抵达莺庄为主顾裁制新衣。”

艾伦高兴地抽走卡片，将上头的小字默念过一遍后低语，“太好了，我得让莎莎把那几天空出来。”

又扭头对里德微笑，“还是你想得周到，要是等我想到了再去约，哪里还约得到？我记得这家店要预先支付三百磅的定金，是你替我垫付的吗？你等一等，我去取来还你。”

王都有名望的裁缝们大多如此，需要先付定金，再上门量身并决定款式，按照最终定做的礼服补足价格。越是有被小姐太太们争破头的好手艺，定金就越是高（意味着每接一单，主顾起码会消费满定金的金额）。

里德却拉住了她，淡淡道：“不必了，我付。也不是什么大钱。”

“不是......”艾伦显然不觉得这是笔小钱，惊得瞠目结舌，“这可是三百英镑！”

里德冲她提了提嘴角，“就当我送久闻其名的莎莎小姐一份见面礼吧。”他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红茶喝干，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准备离开。

走之前，他对艾伦眨了眨眼，“希望她的哥哥能感受到我对我们友谊的珍视，抽出空闲，陪他孤单的朋友消遣消遣。”

雪伦：亲爱的，离那个道森远一点！他会把你卖掉然后数钱的！

里德：你亲爱的妹妹可不柔弱，她要不是你妹妹，会把你卖了数钱！

艾伦：怎么的呢？都想卖了我呗？0_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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