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的越来越早,应玉堂收完摊又帮卖频婆果的大娘把筐都收好,一两银子的煎饼明日估计就差不多了,她也是时候该和张大勇一家告别。
先把煎饼摊的小推车送回去,又去迎客来打了一壶酒,再添两只烤猪蹄,晚上好好喝一杯,明日把剩下的煎饼烙好,走的时候还是不要打招呼了,免得伤感,她最是受不了这种场面。
天香楼每到傍晚迎客门大开,忽然想起张家大嫂说这里的桂花蜜好吃,别处没有卖的,她也只在两年前去看表演的时候尝过。
脚下步子一转,在脂粉拥簇下走进逍遥窟。
楼内立着四根圆柱,台上正在准备歌舞,台下的坐席将近半数都已坐满。
见她迟迟不落座,穿着黛色纱裙的女子过来招呼:“姑娘请坐。”
“不必了,我想买一罐桂花蜜。”
“姑娘稍等,桂花蜜在后院。”女子扭着纤腰,走路婀娜多姿,路过熟客的时候还会停下来闲谈几句。
应玉堂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照这个姑娘的步子走,到后院取了桂花蜜还需半晌。
乐器逐一摆到台子上,轻柔的绯色薄纱风过既动,歌舞伎穿着纱裙,裙摆走动的时候拖曳在台子上,烟雾升腾起来仿若仙境。
视线随意一撇,看见眼熟之人,是昨日那个来买煎饼惹他烦的男子,一张脸窘迫的通红,握剑的手摆成了筛糠,不知道该怎么拦住往上凑的姑娘们。
他护着的人也不面生,曾经趴在房顶见过许多回,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披着灰色狐裘大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频频伸手想要一触,都被拦下来,哀怨声不断。
应玉堂拿了桂花蜜便要走,可门口处被姑娘们堵住,她站在人群外勉强能看见男子紧皱的眉,还有捂着口鼻的衣袖,似乎极其不适应这样的热情。
看一眼外面已经沉下来的天色,再等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烤猪蹄凉了外皮就不酥脆了。
“姑娘们,麻烦让个道……”声音被自动忽视,应玉堂又忍着大声一些:“让我先过去!”
有的回头看她一眼,还是不理会,这不是摆明了无视她。
应玉堂轻笑一声,情绪不达眼底,扭头左右看看,从楼梯上去,二楼有窗。
禇思也是刚注意到:“公子,那个就是卖煎饼的那姑娘,她怎么在这儿啊……”
卫湃已经不堪其扰,目视她脚步轻巧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推开窗,毫不迟疑翻出去。
“……她跳楼了?”禇思一时忘记这姑娘会武的事,惊讶的喊出声。
围着的姑娘们闻言也看过去,只来得及看见一块打着补丁的布料跟出窗外,也都被吓到了,这可是二楼,跳下去定会摔断腿。
纷纷跑到窗边去看,人影没见到,只看见小跑着离开的背影。
“她居然没事……”
“这么高都敢跳……”
卫湃和禇思身边终于清净,坐到角落招呼跑堂的伙计上前。
禇思赏他一把铜钱:“兄弟,前几日有一个番邦人过来喝酒吗?”
“谢二位公子。”跑腿伙计拽着肩上抹布想了半晌,一拍巴掌:“有!那人还和其他桌客人吵起来,差点动手,还是我和其他伙计拦下来的,这些蛮夷人脾气太差,稍有不顺心就喊打喊杀。”
“那后来,他留下过夜了吗?”
“留下了,赠他一壶西域烈酒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伙计提了一口气:“是那位贵客出了什么事吗?那天过去拦的时候确实不小心把热水洒他手臂上了……二位公子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当时那位贵客还说没事,不用我赔钱,也不用请大夫来看,叫我不要说出去,就当没发生……怎么才几日就变卦了……”
还不用他们问,伙计就全都吐露出来。
“他的手臂被热水烫了?”卫湃已经把记录看过几遍,这件事达尔汗没交代:“大概是什么时辰的事?”
“亥时。”跑腿伙计斩钉截铁道。
禇思疑惑:“记这么清?”
“因为当时街上打更的锣鼓声我们都听见了,正巧是二更。”也就是听见这个打更声,二人才没动手,被劝说着散开了。
长孙府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房顶也有淡墨值守,应玉堂无所谓,她想要找的东西已经到手,只要把最后这些煎饼烙完,明日就可以带着包袱轻松离开。
卫湃又叫人把加那提叫来。
“人是我杀的,不用再找了。”加那提几日未开口,发音生涩嗓音低哑,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像是在承认自己的罪责,倒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说人是你杀的?你如何杀的?为什么?”卫湃目光平淡,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我的袖口里有机关,用机关发射出带毒药的针,他喝过酒,想要折磨我,对我毫无防备,就死了。”他说的很流畅,仿佛早就准备好一样。
“那你上回为何不说?”禇思翻着他的衣袖,果然在贴着内襟的地方找到一个手指大小的机关,中间是一个小黑洞,只有砂砾大小,毒针就是从这个小孔中射出。
对禇思的话,加那提没有回答,承认罪证后再次闭口不言。
“果然真凶就是他。”禇思把机关递给卫湃:“公子,如今物证有了,他也承认罪行,是否能直接送入诏狱?”
卫湃拿着机关研究了一会儿:“先关回客房。”没有急着定罪。
“公子……这人太危险,不如我亲自把手吧。”一把将加那提从地上拽起。
“等等。”卫湃忽然叫住他:“把他的手臂露出来。”
禇思照做,把加那提手臂上的衣服撸上去。
一片红肿露出来,和其他长长短短的疤痕混杂在一起,不仔细看很难分辨。
卫湃的手修长纤瘦,骨节分明,如玉一般毫无瑕疵,在桌上又轻点两下:“杀人的不是你,你却愿意替他顶罪,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真相大白,真凶用了一招李代桃僵妄图混淆过去。
禇思也反应过来:“去天香楼的是你?”
卫湃把所有人都叫到前厅,加那提还被绑着手脚跪在地上,长孙山把茶盏往桌上用力一放,指着跪在地上的人:“果然是你!定是你不满屈打凌虐因此生出反抗之心将自己的主人杀害。”
玛依努尔不关心是谁杀了努尔满,这几日好吃好睡只等着入宫面圣。
卫湃这时慢条斯理开口:“真凶究竟是谁,还是达尔汗勇士来说一下吧。”
长孙山忽然被噎住,这……凶手不是那个奴隶?
达尔汗眼底一暗,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卫湃不介意说的再直白点,唇角的讥笑随着一盏茶消下去,换上和煦的笑容:“那就我来说吧。”
“前日亥时努尔满死于封闭的房间内,经过沈医士检验,在后脑头骨处发现一根细长的毒针,毒素是能够瞬间致死的见血封喉,这种毒在江湖中也是少见,此外在加那提衣袖中找到发射毒针的机关。”说着,把机关放在桌上。
“你说那日晚在天香楼喝酒,我们确实派人去查,的确有番邦人喝酒,还与人起冲突,但是,那个人根本不是你!”
“是加那提穿着你的衣衫去的,城内人不常见番邦人,因此对相貌分辨不出,殊不知你和加那提早就掉包,也许一开始去的的确是你,加那提留在柴房有把手侍卫能替他作证,后期你悄悄与他换了装扮,加那提正是亥时与人发生冲突的那个人。”
禇思把加那提手臂的烫伤露出来。
“有一件事恐怕你并不清楚,加那提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跑腿伙计去拦,不小心把热水浇到他手臂上,因他无痛觉,没当回事,并不知道是滚烫的热水。”
“你和他换了装扮回来后,见努尔满插上门准备休息,在他转身的时候射出毒针,穿透纸窗一击必中。”后面这个杀人过程也不全是他的推测,禇思在纸窗上确实看见一个不起眼的小针孔。
努尔玛依见达尔汗在盯着她,眼神叫她后背发凉:“你看着我做什么,人又不是我叫你去杀的。”她只是哭诉了几句努尔满对她骚扰无礼,想把努尔满撵回王都,免得留下碍事。
达尔汗莫名其妙笑起来,笑声几近癫狂让人感到窒息:“公主,你不是说努尔满对你无礼,甚至多次冒犯,你害怕他,想让他离开你身边吗?”
“那我也没叫你去杀人。”努尔玛依皱眉怒斥:“谁准你说我的事!”
“你还说,你不愿入宫当承乾国圣上的女人,我是你唯一的救赎,是你的勇士……”
“别说了!”努尔玛依碧色眸子睁大,站起来拍着桌子,手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长孙山已经悄悄派人去叫来卫兵,把厅外围起来,就算这达尔汗是莎车国勇士,也闯不出包围圈。
达尔汗掏出匕首,看着上面的宝石和纹路,每一块宝石都是他胜利的象征,纹路上面有凹凸不平的沟壑,捅进对手的身体里会带出血肉,鲜血顺着凹槽流出,甩一下滴血不沾。
“你要做什么!”长孙山紧张起来,随时都要招手让卫兵上前拿住他的架势。
达尔汗眸色深邃:“就算是我又怎样,我是莎车国人,你们的律法对我没用。”
卫湃早在叶丽娜被害死后就已经上奏圣上与莎车国交涉,此时正好能派上用场:“莎车国王上的这封亲笔书信上提到了这个问题,他的态度非常明确,指明各位抵达承乾国后,与承乾国人一样,触及律法都要受到惩罚。”
莎车国人包括达尔汗全都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王上放弃他们了?
努尔玛依冷哼一声,这就是她迫切想要入宫的缘由,只有靠自己获得权势才能长久。
达尔汗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起,牙齿咬紧面上肌肉颤动“噗嗤”一声,弓箭穿心而过,他瞪大的眼底血丝弥漫,转了一下头倒在地上。
“是谁射出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