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阿加佩已经成为了西班牙宫廷的一颗长盛不衰的闪亮明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许多人争相模仿的风向标。
在这种情况下,他天生温和、安静的性格,以及谦虚的特质,就成了一些人疯狂吹捧,而另一些人大肆贬低的对象。前者认为,谦虚是可以使人一直前进的必备品德,阿加佩无疑是优秀的榜样;后者则认为,他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更大的野心,全埋在惺惺作态的虚伪表象之下。
阿加佩不胜其扰,可旁人的嘴都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怎么说,他是遏制不住的。就连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难免要受流言蜚语的影响,难道他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他只好选择深居简出,多在家陪女儿。可是即使待在家里,麻烦事同样一直找上门。
莉莉正在长大,她只有十二岁,可是属于斯科特人的惊人美丽,以及某种疯狂的,野蛮的特质,已经在她身上隐隐地闪现出来。
这个时代,早婚都不能算一类风气,而是贵族富商们都会选择的明智道路,因而单单在塞维利亚的宫廷,莉莉就有了许多潜在追求者。无论是年轻的侍从,贵族的小儿子,还是第一次进宫觐见的外国使臣——趋利避害的天性,在旺盛的,不受拘束的美面前,比烧尽的纸灰还要脆弱。
而风言风语尤其关注着美丽的少女,更别提它们此前就大肆宣扬着阿加佩的那些传奇故事:譬如他是欧罗巴大陆最好的园艺大师,他打破了摩鹿加对香料的垄断地位,光是他麾下的种植园,每年就能纯进账十万弗洛林,加上他还一手促成了白塔的覆灭,这又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自古以来,美丽都与权财密不可分,而当一个传说,同时被赋予了倾城的少女,王宫与黄金这三重要素,人们也就不难想象,它究竟会在诸国之间掀起多么大的风浪了。
每个星期,请求联姻结盟的书信就像鹅毛大雪一样飞过来——阿加佩宁肯下到地狱,收了杰拉德·斯科特的情书,也不想看到这些面目可憎的东西!而这还是主教早就筛过一遍的结果。
起先,他还能耐心地回信,告知那些人他目前是不可能考虑女儿的婚事,莉莉也不可能去靠结婚来“使两个家族更为强大,使我们的财富更加庞大,荣耀与威信更加恢宏”的。是的,绝无可能,大人们,先生们,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另一个父亲是谁……是的,没错,绝无可能!
到后面,阿加佩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发火了,因为那些蠢货,那些大小贵族,异国的男爵,子爵,伯爵,领主,总督……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基本无视了他不留余地的拒绝。
他们借着各种理由来到塞维利亚宫,在花园的各个角落徘徊不去,大声朗诵情诗,试图“一睹美丽少女的芳容”,堪称骚扰的求爱礼物源源不断,一些人甚至求到了查理一世面前,表达了他们想与“塞维利亚的百合花”喜结良缘的急切愿望。
也许是说的人实在太多,在一次宴席上,皇帝笑哈哈的,当真向阿加佩提起了那些人的愿景。对此,阿加佩深深吸气,握紧了酒杯,隐忍地回道:“陛下,多年以来,只有我和我的女儿相依为命……”
“哎哟,哎哟!”查理一世急忙抬起双手,因为他同时瞥见了主教阴森森的目光,“我亲爱的大人,我是在和您开玩笑呢!您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把您的女儿,皇后最喜欢的小淑女送去异国他乡吧?那您未免也太不了解您的君主啦!”
尽管皇帝当场就表达了他的歉意,回去的路上,阿加佩仍然平息不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只是单纯的生活被打扰,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年来,摩鹿加一直不曾放弃对他的追捕和暗杀,但从未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危险,因为刺客是混在求爱的队伍里进来的,他们已经藏到了房间主人的床底下和床帐上。假使赫蒂太太那天没有心血来潮,指挥着女仆在他临睡前更换了地毯,只怕等到第二天日出的时候,父女俩的首级已经被运出宫门了。
为了这些事,阿加佩在书桌前来回踏步,到最后,他实在控制不了沸腾的心绪,冲动之下,他狠狠地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在开头又重又快地写了第一句话。
【作为莉莉的血缘上的生父,我相信你听到了近来的风声,为此,我要求你履行普世间作为父亲的义务……】
他写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封墨水淋漓,用词冷硬的信纸,就塞到了信封里,再迅速地盖上了他的私章。
为了避免自己反悔,阿加佩立马叫人进来,让跑腿的仆从快快把信送去指定的地点寄出。
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烦意乱地捂住了额头。
“敲敲,敲敲,”门口传来声音,“兔子先生在吗?”
阿加佩放下手,急忙打起精神,微笑道:“请进!兔子小姐。”
莉莉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她轻盈的步伐,就像一只随时在捕猎状态的小小野兽。她很喜欢这么做,在旁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靠近,并且观察他们。
“你担心吗,爸爸?”她坐在阿加佩身边,在父亲面前,她总能直言不讳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这几天,我听见许多人说,如果流言的势头在大一点,说不定就有公爵来向我求婚了,说不定,陛下还会越过你,同意我的婚事。”
阿加佩微微一笑,他摘掉莉莉扣子上的小狗毛,低声说:“别担心这个,甜心。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你不想结婚,外人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
他想说,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并且连我也不能对抗那个人的势力,你仍然有后路可走。
——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世俗的能量,那就去要求魔鬼的刀锋吧,你的另一个父亲,总是可以做出比我残忍一千倍,也冷酷一千倍的决定的。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挑明真相。莉莉对她的另一个至亲——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从不好奇,她很满足于阿加佩的陪伴,阿加佩不在,还有赫蒂太太,胡安主教,她并不觉得生活里有人缺席。
“……实际上,”片刻后,阿加佩换了个方式,“假如你的另一个亲人……这个人还活着,并且一直关注着你,你会想见到他吗?”
莉莉想了想,回答道:“不管这个人会是父亲还是母亲,我更想保持现状。我现在喜欢的人已经饱和啦,我不会想再让另一个人加入我的生活,打乱我的计划。这样,我会很困扰。”
阿加佩笑了起来:“爸爸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我之前很想当女主教!”莉莉理直气壮地说,“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女孩当主教的,那就算了!总有女孩当领主的吧?我很喜欢人嘛,我喜欢看着他们听从我的命令,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个,做那个的,像蚁巢里的蚂蚁,真好玩儿啊!我以后要天天看!”
阿加佩:“……”
阿加佩审慎地说:“好吧……也不是不行?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好了。”
信送出的两个月后,对莉莉攻势最为狂热的三个异国贵族,便遭遇了沉船的事故,一个生死未卜,剩下两个不知怎的,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了国内。西班牙本国的一位侯爵的儿子被传出沾染了花柳病,还有王宫总管大臣的小儿子,他在舞会上和同性情人秘密私会的时候,很不幸地从二楼跌了出去,对所有人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他的**。
这一切实在太巧,发生得太意外了,毕竟,人生中的厄运就是如此突然,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一时间,求婚的风声降到了最低,因为阿加佩怒气冲冲地向查理一世控诉了这些人的卑劣行径,他们既然已经如此不堪,就不该随便地把手伸到他的女儿这里!
作为一位公主的母亲,伊莎贝拉非常认同他的说法,她向莉莉赠送了许多安慰的礼物,而皇帝在心上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也免不了恼火地呵斥了他那些荒谬的臣子。
目的达成,回去之后,阿加佩就再次接到了杰拉德·斯科特的回信。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将信封丢进火里,他迟疑了很长时间,终于伸手,揭下了信封上的火漆印。
【致我最亲爱,最亲爱的人:】
信上的字迹颤抖地飘飞着,对阿加佩勾勒出一张迫切的,沉浸在幻梦中的脸孔。
【——收到您的来信,我万分激动,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置身人间,还是到了全部幸福的尽头,所有人向往的天国。
虽然我知道,我罪无可赦的身躯,只能一直坠落进地狱。】
粗略扫过那些滔滔不绝的感慨措辞,阿加佩继续往下看。
【……我看见了您的要求,并毫不夸大地回答您,是的,尽管我身处万里之外,仍然听说了“塞维利亚的百合”的名声,世人总是愚蠢盲目,因着自身的命运总处于悲惨的境地,又无力跳出当下的泥沼,就热衷于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为自己设立一个光辉灿烂的谣言,一个用以期盼的目标。显然,莉莉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但是不要担心,盲目的人同样是胆小的人,只消稍加威慑,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哭哭啼啼地逃回自己的巢穴去舔伤了。我已经为您处理了几个嚣张的宵小,保管他们在余生都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您的命令,就是我为之前进的意志。
不过,我这个莽撞的仆从,还是要鼓起勇气,谦卑地向我的仁慈的主人提出建议:莉莉也是一名斯科特人,无论您多么憎恨这一点,它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斯科特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疯狂的天性,以及给我们一根稻草,便可以将王国出卖的魄力,就像流淌的闪电,充斥在我们的血管里。不要溺爱她,不必为她遮掩全部的风雨,天性是不能禁锢,只能引导的。我相信,您高尚的品德会深刻地影响了她,给她带去全新的人生。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您解释,在这里,我只想说,请您给她历练的机会,让她磨练了自己的羽翼。斯科特人从不畏惧风暴,我们就是风暴。】
阿加佩眉心微皱,心里五味杂陈。
他继续往下看。
【……至于其他的事,您也不必担心。好好地经营您的种植园吧,我与珍·斯科特之间的纠葛,很快也要分出个胜负了。
我已经对她施加了报复,我保证,她麾下的刺客与杀手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既然威胁到了您的安全,那还是毁灭的结局,会更加令我放心。】
最后,阿加佩盯着信的结尾。
【就这样吧,我无数次憎恨了语言与文字的苍白无力,就这样吧!再写下去,我怕我又要语无伦次,说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胡话,惹您厌烦。爱已经是太沉重的东西,它日以继夜地在我的心脏上施加压力,使我再也不能轻率地让它落在信纸上。
只要您肯在生活的闲暇碎片时刻想起了我,觉得我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可以支使,可以摆布的,操纵的地方——天啊,我真的不愿意冲您大喊大叫,嚷着“您利用了我吧!使用了我吧!”——这就太可悲,太绝望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您就利用我吧,使用我吧。让我知道,在这世上,我还有资格活下去,我是可以厚着脸皮,心存期望地等待,并且苟延残喘的。
您是我永远的主人。
一个最柔顺的罪人,为您敬上。】
阿加佩无言地合上信封。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也在微微地发着抖,仿佛被火焰给烫了一下。
他恍惚了好半天,想把这封信丢进壁炉,手伸过去,却在空中凝固了半天。直到火苗费力地舔舐到信封边缘,热度顺着纸面传上来,阿加佩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了它,任由信笺掉落下去。
这封信的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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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3年的冬天,在丈夫的陪同下,伊莎贝拉再次回到塞维利亚宫,时隔四年,她又一次怀上了身孕。
然而,了解她的身体情况,阿加佩并不觉得乐观。冥冥中,直觉告诉他,皇后这一次仍然是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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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