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过后,武宁帝留下几位武将,在侧殿沙盘前细细商量对策。
河套平原,夹贺兰山、阴山之间。黄河自南出,贯平原,养育八方,可以说谁掌握河套地区,谁就拥有战略主动权,因此武宁帝深知河套决不能丢。
而后两道诏书由中书谒者令交予使者,飞出未央宫门。
“边事告急,寇狡乱我大宁,毒行下民,大恶通天,渔阳守将韩田国轻敌,使罪有功,驻右北平。又封卫将军钱愈为护军将军,领三千兵,助韩田国,阻寇东上。”
另一封连带着兵符交由纪淮,另命申建领五千精骑随之北上。
“胡骑东进,汝当西击,迂回侧攻,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孤已令骁骑将军何西将兵万人出代郡,正面掩击单于主力,诱匈奴左右贤王拢聚中部长城塞下。望车骑将军纪北睦率精骑三万,出云中郡急上秦长城内侧、黄河北岸行军,绕敌后,以取河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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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昨日中暑,至今仍昏昏沉沉,躺了大半天,觉得身上越躺越酸软,索性起身到院中透气,将出屋门便见易仲良神情惶惶向这边走来,引路的韩惠面色也不好看。
“父亲?你怎么来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韩惠强撑笑意道:“别急,是我去承明殿打听家父情况,遇到易内史,向他说了你昨日之事,易内史担忧,就随我过来看看你。”
“易内史,你们叙叙旧,我先去忙。”她表情凝重,向易仲良揖首退去。
如是甚少见韩惠绷不住仪态,怔怔道:“她怎么脸色也不好?”
易仲良随如是进屋,叹气道:“渔阳和辽西失守,韩将军戍守不力,陛下今早震怒,加上他的腿疾……哎……韩将军还是老了……”
他环视屋舍,脸颊不由挤起来:“你就住这里?就一床薄褥?这么硬怎么睡啊!”
如是引他到几案前坐下,递过茶水,笑道:“这里不错呢!白天也不会闷热,再说了,这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好多……”
如是硬生生将话咽下去,转弯道:“比我以前见到的百姓的草庐好多了。”
易仲良点点头,忽而笑道:“这一进宫果然不一样,比在家时高了,还知道百姓疾苦,就是不见长胖。”
如是低头看看自己,撇嘴道:“可见父亲眼神不太好,我才来多久,就能高了?况且我每天食量大如牛,束腰都要松开一寸了,怎会没有胖?”
易仲良大笑:“你一热就没有胃口,哪来的大如牛,我是你阿父,还能不知道你!方才韩娘子与我说,别看你貌似柔弱,却是个不吃亏的,肯学肯干,也不矫情,太卜丞青岚娘子也对你特别留意。”
易仲良满脸骄傲掩都掩不住,韩惠如此明显礼节性的赞扬,在他心底早已认定就是事实:“你阿母和你祖母在家担忧的吃不下睡不好,说你睡不惯宫里床铺,吃不惯宫里饭菜,还说你万一被别人欺负,也只能半夜偷偷哭。我当时就说她们是妇人之见,给天家当差,哪能只注重吃喝拉撒的浅显之事。”
如是憋笑,暗道也不知是谁一进门就嫌东嫌西:“父亲,家里一切可好?祖母,母亲还有兄长们都挺好的?”
易仲良微微愣了下,旋即答道:“都挺好都挺好,你安心在宫中做事,不用挂念家里。”
他转身取身边放置的小巧陶罐:“听说你中暑,方才路过太医署,讨了一壶消暑……”
“易娘子在吗?”
如是歪头看向屋外,姜珩立在院中苍柏下。
易仲良清嗓,正了正身姿,忍不住冷哼一声,本不想理他,但姜珩已被如是引进屋内,又对自己规矩见礼,他自然不可失了礼数,只得欠身回礼。
姜珩在几案对面坐下,如是从内室取过一碟糕饼,放在几案上。
易仲良使眼色让如是坐过来,可惜如是并未理解,在姜珩身边蒲席落座,奇道:“父亲,你眼睛进沙子了?”
易仲良眼下抽动,笑笑未答,转脸对姜珩道:“姜直使挺闲啊?”
姜珩点头:“明日大雩,巫者的课暂停,眼下确实无事,正巧去太医署替舍妹取药,瞧见医丞在熬煮这消暑饮发放各宫,顺便讨了些,想着如是昨日中暑,这消暑饮中有甘梅,可以解腻烦。”
他将一个小陶罐提到案上,易仲良不屑,赶在如是道谢前,也将自己带来的同款陶罐提上案:“哦呦,巧了。”
易仲良微扬下颌,有些炫耀道:“易生的口味我这个老父亲最清楚不过,她怕苦,喝不惯寻常消暑饮,”他伸出一指扣扣罐身,“我这罐就不同了,临出太医署时候,我抓了把冰糖……”
易仲良话音越说越低,因为对面姜珩从怀中掏出个荷叶包,层层打开,立时果香四溢,颗颗葡萄干饱满、暗红如玛瑙,细闻之下,还有淡淡花香。
西域三十六国与宁朝刚通贸易,葡萄十分珍贵,有价无市。
“前阵子李忌案结案,陛下很是满意,赏赐绣衣署一些葡萄干,我不爱甜食,就拿给舍妹和如是,这些小丫头们应该会喜欢。”
如是喜形于色,毫不客气拖过荷叶,捡了一颗放进嘴里,满意点头。
易仲良双肩有些下垂,看着如是欢喜模样,任命似地吁出一口气,拱手谢道:“难为姜直使记挂小女病情,送来如此珍贵之物,受之有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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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雩之日,全城戒严,各家祭祀中霤神,禁动土禁伐木。除特招人员,所有男子禁止随意走动,而妇人则均需出门,统一调迁至既定位置观看祭祀。此举取阴盛阳衰之意。
市集广场已由金吾卫与京师中郎将层层把守,东西征用了临街楼阁,武宁帝领后宫诸人,与几位在京的皇亲国戚于东侧就坐,三公九卿则坐于西侧。
广场正中早已搭好祭祀高台,台高两丈余,面宽三四十丈开外,以祭祀山陵为主,四面设有象征通四方的阶梯,每一方位则各安置两座鼍鼓,鼓高一丈,鳄皮蒙之。另悬持黄色缯帛五条,旌旗无数,插或玄或黄的析羽。
高台北侧置一条身长五丈的应龙,周身以竹和柳木为支架,草泥为血肉,染色草纸与绸缎为鳞。大应龙两侧又有小应龙四条,各长二丈五尺,全部头向南,间隔五尺。台中凹陷,泥土山石夯筑起一个祭祀坑,四监司正命人将刍秣饲料最后一次喂于祭祀的牲畜,而一同征集来的木柴则架在坑中,倾倒数桶火油。
如是第一次见到太卜令黎光,这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头发半白,长须半白,面有沟壑却无老态,目若悬珠,清明如而立之年。他神情寡淡的伸手默点掌诀,而后抬头望日,便一言不发的踏阶而上,青岚和韩惠等几个高阶巫女随后。
鼍鼓喤喤,号角呜呜,沉重而缓慢。高台下的空地上,立着五名黄衣花甲老人,他们已斋戒三日,此时头戴恶鬼傩面,双手高举,自喉咙深处发出低鸣。另有五名壮年男子也已斋戒三日,他们与数名侲童一起,头戴人鬼神三界形象的傩面,身着黄色袴褶和木屐,缓缓持斧起舞。
黎光踏上高台正南方设立的主祭台,用玄酒、清酒、食物、膊脯、五牲首级祭拜后稷神像。而后朗声道:“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各从其类也。坤上乾下,天地交泰,则雷生雨降,雷生雨降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我等愿为民请愿,上天陈情,望天地交感,风云际会。①”
他向一侧招手,立时便有几名兽师将两头猛虎牵到高台之上,以腕粗的数根铁链栓于铜柱。
“云从龙,风从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圣人作而万物睹②。云行!雨施!”
音落,黎光看向前方立香,袅袅白烟只因他振袖而短暂消散,片刻便又重新凝聚成一股,徐徐而上,波澜不惊。
他与青岚对视,青岚意会,转身面向高台,以二指沾朱砂与雄黄,横涂于额上,又将头顶的傩面缓缓拉下盖在脸上。
韩惠与如是等人见状,也将傩面戴上,柳木的清香与颜料混合成特殊的气味扑面。青岚曾说过,傩面戴上为神,取下为人,头戴傩面便可直视神明。
旁侧丝竹声起,悠扬脱俗,与鼓角和鸣,与老人、侲童和声,形成婉转低沉的唱诵,神秘古老的音调凌空盘旋,令万物心生敬意,仿佛真能与九天之上的诸神交流。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躬。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③
如是几人身着黄衣,手持孔雀尾羽和金铃,在高台北侧,面向南方翩跹而舞,婆娑间水裙风带,奇香四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发髻上的金丝步摇与手中金铃雀羽,折射太阳的光芒,灿而不耀,拢于周身,远看真若吉神宝光一般,神圣而不可亵渎。
黎光就着青岚捧起的漆盘占了一卦,他手指点着铜钱左右移动,微叹一声。
青岚的声音自傩面后闷闷传出:“太卜令,是有什么不妥吗?”
黎光摇摇头:“上坎下乾,中存离兑,日月之明,主上英明,国之强盛,上上大吉④。”他略顿,又道:“只……恐要见血。”
①《易传》的题跋
②《易乾》
③《云汉》佚名
④周易第五卦,需卦
文中求雨细节、布局及过程源自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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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云从龙,风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