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祖宗?后世?我要对得起他们、谁又对得起我?”承平苦笑两声,“父亲、母亲,你们还记得小时候在平阳,我们第一次吃荔枝么?”
国公皱紧了眉,国公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只听承平缓缓道:“我记得很清楚。一年夏天,南边送来几筐荔枝,父亲本说要留着待客、大家等第二天宴请再一起品尝。二哥馋得很、不肯等到明天,魏姨娘在秉过父亲后私下拿了一盘给他,没想被母亲知道。母亲自然不肯落于人后,也拿了一盘回来。
“那时候我才四岁,只在诗文中读过荔枝,对这个祸国红颜果好奇异常,听说能品尝一下、心里开心极了,都等不得乳娘、自己急急跑到母亲屋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屋子里大哥正捏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子放进嘴里,那果子不过核桃大小、散发阵阵甜香,知闻着味儿就能想象它的甜美滋味。我兴奋不已,跑到母亲膝前,踮着脚去看桌上的盘子,白瓷盘里只剩了三个铁锈色的果子--母亲忘了我,把荔枝分给大哥和来做客的姨娘母女吃了。”
国公夫人也皱起眉来,面露不悦。承平继续道:“但我并没有不开心,我本就不得宠,还有三个已经足够了,何况明天还有呢!谁知只剩这三个也不是我的--为了公平,母亲将三个果子分给了在场的三个孩子,一人一颗。”
“我有点失落,不过还好,毕竟还有一颗,如果不是为着公平、我连这一颗都没有呢!就这一颗我也没吃到嘴里--因我进屋时太过心急忘了请安,母亲罚我第二天才能吃。等就等吧,谁叫我犯了错?谁知第二天来的客人太多、荔枝又被吃得太多,竟不够分了!没办法,我们几个孩子不能再参席、每个客人供给的荔枝由三颗变为两颗,就是这样,仍少一颗……那年,我成了家里唯一没吃到荔枝的人。”
国公愕然,不由教训:“这么一件琐碎小事你居然记了这么久!就当你说的是真,那时你虽年纪小却也是主人,让客人宾至如归是待客之道、也关系李家颜面,你难道不当让?更何况没有李家也没有这些荔枝,为了李家就是用了你的荔枝又如何!不过一颗小小荔枝,家里也不是只吃了一次,难道你次次都没吃到么?你竟然怨恨在心!”
承平笑道:“孩儿岂敢怨恨?不过自此之后我猛然明白,我本就非父母爱子、未寄托什么希望、也未承载什么深情,我不过是一个空空的椅子,大家只关心被占着的地方、却不在乎上面坐着谁。不过世情如此,谁都没办法,别人不在乎我,只有自己在乎自己了;家里的荔枝我做不得主、就弄些自己能做主的东西。”承平看着国公夫妇,“我只要自己快乐。”
国公夫人毫无疼惜,只觉承平矫情又小气,夫人气道:“堂堂男儿气量如此狭小,你可真叫我丢脸!”
国公也道:“本以为你心怀天下,谁知连一颗小小荔枝都容不下,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不要再提这些玉瑕珠颣、毫无意义!我命你休掉赵熹,你若不肯就叫你母亲下旨!此事绝无余地!”
承平叹了口气:“天下不是荔枝,父亲,你非要父子决裂么?”
国公夫人怒斥:“承平,你竟然要为了一个双元背弃父母宗族!”
“早在平阳承平初初向父母表明心意时父亲就要将我逐出家门了,那时承平不惧、现在承平难道会退缩么?”承平站起身来,“父亲,您和母亲既然不愿意要我这个儿子,我们便不谈情、只论事。您在此时发难无非是觉得南征结束、大军未归,赵熹已无用处、拥趸却还未来,您为父、先天占优,朝中又有您旧部,处置赵熹、处置我,都轻而易举。可您难道没想过,南征大胜、我和赵熹名望正盛,朝中群臣真能听您不成?您只看到高岩宋荣声默然不语,怎不想他们为您一手提拔、为何不为您摇旗呐喊!退一万步,就算朝中众臣听从于您,我和赵熹也绝不会任人摆布,我们突出京都、战乱再起,您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宗族么?或者您已下定决心取我一家三口性命!”
国公夫人惊望国公:“国公,你竟有此心!承平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闭嘴!”国公急道,“我从无此意!”
“那您想做什么!您老糊涂了么!兵权还在我二人手中,朝臣也都臣服无二言,就算平阳老臣听从于您,京都众臣、各州降臣难道服您?胡蒙铁骑、辽东骁勇难道认您?您所依仗不过是我头上孝字!您以家族威胁,我堂堂一国之主、开国之君,还会妥协不成?平阳李家不认我,京都李家巴不得认我呢!”
“逆子!”国公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承平,“逆子,你竟敢背弃祖宗!”
“后人只会记得李承平的祖宗,我认才是祖宗,我不认又是谁的祖宗!”
承平缓了语气,苦道:“父亲,孩儿自摄政以来哪日没有向您请安?哪件大事没有向您禀报?您和母亲的起居生活,孩儿可曾有些微怠慢?当初熹儿出事孩儿奔赴长明,也交代众臣有事向您请教,父亲,孩儿可曾专权?您为何就要咄咄逼人、为何就要把儿子推出千里!您可知道儿子有多心痛!”
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我是怕你为赵熹所惑、葬送了大好江山!”
“您当真觉得赵熹会如此?”
“赵熹忠于你、却不是忠于李家!若非你这场病、若非温儿的死,我也不会……”国公深深叹了口气,“本以为赵熹受了重伤、会走在你前面,没想你竟病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温儿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不心疼!可温儿已经去了,你们就剩一个淳儿、还未有子嗣,若再有万一,赵熹对我李家哪里还有情分!他又不甘寂寞!就算他无反叛之心,总会有人从中作梗,赵家人口虽少,各个都是战将啊!承平,就算李家有万般不是毕竟将你养大,你总该替他想想吧!”
“承平走到今日非一人之功,您、大哥二哥、李家叔伯,都居功至伟,承平感激不尽。承平先前所说也都是气话,您不将承平逐出家门、承平永远都是您的儿子。”承平又跪了下来,“不瞒您说,我和熹儿身子都不复当年,我们都活不了几年了;您也不必担心留下赵熹一人无人制约,我们俩性命相连,谁都离不了谁。父亲,您老了,朝中和家族的事不要再忧心了,都交给孩儿吧。”
“你决意不肯休他?”
“我要与他同掌江山。”
国公坐回椅中,连连摇头。国公夫人仍不肯放弃:“我若下旨非要休他呢!”
承平叩首道:“孩儿已决定迁都燕州,温儿丧礼过后就动身。燕州毕竟寒冷,父亲和母亲就留在京都享福吧,若有机会,孩儿再来看望。”
“什么!”
承平不再回答,又向二人拜了三拜,不顾国公夫人呼唤,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