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李淳生辰,又为庆祝平定青州、也为承盛冲喜,庆典办得格外隆重热闹,加上李淳剖白后承平待他和煦许多,这个生日是李淳过过最开心的生日了。
与之相反的是李睿。听说要回京都他是有些恍惚的,京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离开京都时很小,小到父亲去世他都懵懵懂懂任人摆布;他离开京都很久,久到跟平阳诸子称兄道弟、同起同坐。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曾经高高在上的日子,可一回到京都、一踏足皇宫,父亲将他抱在怀中悉心教导的情景无比清晰。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京都中各色人用各色眼光看他,怜悯的、轻视的,质疑的,愧疚的,尊敬的、狂热的,他的母亲叫他远离自己的舅舅,他的舅舅叫他提防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位见到自己就泪流满面的太妃,每个人都真诚无比、每个人都恐怖不已。
李睿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旋风蹲伏在不远处、静静盯着一只麻雀。在麻雀准备起飞的瞬间,旋风猛然扑上前将它一口咬住,随即叼到李睿身前,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李睿的手。李睿笑了笑,拍了拍旋风大大的脑袋:“好旋风,真厉害。要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只狼就好了,可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惜,我只是那只麻雀罢了……”
“师兄!”
李睿转过头,就见承平带着一个小孩子站在亭子外。那小孩子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小小年纪就有俊逸之容,只是身子瘦弱、穿了厚厚的棉袍也看着空空荡荡,不似一般小孩那样壮实可爱。见李睿看向自己,小孩子看了看承平,得了承平同意才往李睿处跑,只是跑了两步就喘了起来。李睿忙起身走上前,向跟来的承平行礼后握住了小孩的手:“又不忙,慢慢走就好了,跑什么呢!”
小孩向李睿笑笑,转身抱住了旋风:“我想师兄了!”
李睿颇为无奈,却也开心得很:“冀然你在这里,那老师也来了么?他不是说要等正月以后才能来么!”
“希仁怕我欺负你、过完初一便将大人们都揪到了衙门,交代完手头的事就匆匆赶来京都了,现在正在殿前向国公述职呢!我先带冀然来找你。”承平笑着解释。
这小孩正是陶希仁的独子陶冀然。
李睿很是感动,心里也有了些依靠:“这就好,这就好……”
承平并没多说,只道:“我还有事,你们就一起玩吧!不过天寒地滑、冀然身子又不好,要小心风寒!”
李睿点头:“睿儿知道,一会我带冀然回殿里去!”
承平看着他,颇为赞许:“睿儿向来是知分寸的。”
李睿垂下头,没有答话。
目送承平离开后,冀然偏头看了李睿许久,忽然问:“师兄怎么不开心呢?”
李睿苦笑两声:“没有,我只是有些……有些累了……”
冀然了然状:“是不是父亲留的课业太多、师兄读书太累了!”
李睿笑了笑,并不想同还不懂事的小师弟多说,冀然则以为说中了他的心事,挺起小小的胸膛道:“父亲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虽然读书有些枯燥无味、每日练字也很辛苦,但只有日日勤苦才能学有所成,才能辅助明君安定天下!师兄,不可以偷懒哦!”
“读书就是为了安定天下?”
“当然!”
“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安定天下?”
“当然!”
“哪怕安定天下要牺牲自己、让自己不开心不快乐?”
“当然!”冀然想都没想断然回答,后又挠了挠头:“反正父亲是这样说的,他说的应该没错的!”
李睿揉揉他的脑袋:“老师知道了一定很欣慰,可我只想做自己……走吧,我们回屋里暖和暖和。”
辛怡宫自黛君离开便空了出来,纵然有宫人每日打理却也透着萧瑟寂寥,如今它终于又热闹起来。
“说什么原配、正室,时时端着架子责这个骂那个,连对着国公都不肯给好脸色,老是卑贱、下流、不知廉耻得骂我,结果如何?我不过略劝两句,她便住不进凤仪宫!”魏氏用手帕掩住唇角,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正室、嫡出,这皇后,说不准是谁呢!”
李承泰觉得无趣:“凤仪宫那里可是死过人!自然不能随便住,何况爹都没住进皇帝的泰安宫,怎会叫夫人住进凤仪宫。爹确实疼您,倒也没问过您要不要住凤仪宫啊!”
魏氏不以为然:“那又如何?若说以前是子凭母贵,现在就是母凭子贵了!他们自己把老大折腾成了重伤,太医说老大亏了元气、以后也都这么病秧秧的不能劳累,你爹为这事着急生气、看老三一家都讨厌死了!过年的时候说是为李淳庆生,却一句话都没同老三讲,反而一直问老大的伤,还夸了你,你爹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承泰更加无奈:“且不说爹的意思如何,这天下大半都是三弟夫妻打下来的,他们可是虎豹豺狼、恨不得独吞天下,哪里肯叫人咬上一口、又哪里肯任人摆布!玄武门之变兄弟三个死了俩,娘,你总不会想儿子也落得那般下场吧!”
魏氏对承泰这胆小怕事的样子颇为嫌弃:“老三比你还小几岁呢,你怕他做什么!项羽不比刘邦会打仗?不也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你爹爹已不愿再战、老三的权势已经到顶、他厉害不成什么了,等大事坐定、大家朝堂上见真章,你有你爹疼爱、又有你舅舅相助,难道还怕他!”
承泰叹道:“打不打仗怕也不是爹爹说了算……娘,您没到过前面、更没去过战场,别说战事、就是政事您也不了解,朝政争斗与你们后院争宠那是云泥之别,您别想着用哄骗爹爹的小把戏到前面搬弄是非了!孩儿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魏氏抬手敲在承泰额上:“黛君都主动叫睿儿传位了,如此大的功劳,你不借着增势还要后退!你对得起你妹妹么!还有静云,她在家中含辛茹苦,你却不能封妻荫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承泰瞥向一旁黛君,见她正神游天外有些心不在焉,道:“什么叫传位?睿儿本也没在那个位置上!妹妹此举是大义、更是为了保全睿儿,其余的事不要多言!”承泰正色道,“前面已定了清明大祭、各州都会派使者前来,到时候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好,但我们总归不能出风头,万一出了差错,爹爹都保不了你们!”承泰站起身,“前面还有事,我先走了!”
魏氏看着承泰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不过打仗败了一次、怕成这个样子!之后不又赢回来了么,还有他的功劳呢,结果一提老三就像见了猫的耗子,真是要气死我!”
黛君这才回过神,眨了眨眼,劝道:“二哥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自然是害怕的,况且那时前面也都是三哥他们的兵,谁知他们是不是故意放了敌人进来吓唬二哥呢?不然为什么又那样卖力将二哥救了回来?”
魏氏叹了口气:“话也不能这样说,他们毕竟还念着些兄弟情分,能将泰儿救回来我感激得很呢!其实当时我已没了别的心思、只想着你二哥能安然无恙,可人心不足、你又受了委屈,我还是希望你二哥能再进一步!唉,当初你要是嫁给裘大公子该多好啊……”
黛君看了魏氏许久,挪到魏氏身边,趴进魏氏怀里:“为娘的总是满心满意为儿子打算的,您对女儿的照顾已经够多了,女儿心里清楚。女儿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对不住睿儿……”
魏氏摸摸黛君的头:“你也不要难过,能轻松快乐地度过一生是睿儿的福气,有你哥哥在、不会让你们娘儿俩受欺负的!”
黛君缓缓吐了口气:“哥哥自然不会欺负我们,可还有夫人和大嫂!不到最高位,始终要仰人鼻息!”黛君抬起头,“我看哥哥就是害怕三哥和赵熹,尤其是赵熹,蛮横不讲道理、说动手就动手,连大哥都被他搞成半死不活的样子,可见他真真是个煞星、留在京都迟早成为祸害!四月各方来京、睿儿又要行大事,他不愿咱们出头、不知又要作什么妖呢,爹爹也一定十分苦恼。要是能想办法将他和三哥调出京都就好了,至少爹爹和咱们的大事别叫他来捣乱!”
魏氏摇头:“哪有这么容易!先前还能让他们去平阳,现在全家都来了京都、总不好单单让他俩回去!”
“若是哪里打仗呢?”
“咱们平军所向披靡,哪里还有仗打!”魏氏想了想,道,“先这样吧,我同你舅舅商议商议,看他有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