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人间雪满头 第3章 女若花

抛开九个庶出兄弟十个庶出姐妹之外，作为两大顶级世家之一林家三代“单传”的嫡子，别说挨打了，林晟连责备都没听过几句。

这位小宫女生得白净如瓷，眼波潋滟如清江之水，却没想到是如此手辣烈性之辈！

只不过是拉着她说笑了两句，她不理会便也就算了，居然趁他不备，对着他的命根子来了一脚！

何其可耻！何其可恨！何其不可忍！

“你为何踢我！”

林晟弓着腰，老半天都直不起来，疼得额汗都下来了。抬眼看向罪魁祸首娇蛮漂亮的小模样之后，语气却很没骨气地软了三分。

“你，你究竟是哪个宫的宫女？”

貌美小宫女却只叉着腰不说话，扬起巴掌大的脸蛋，看向林晟的眼神中净是取乐。

“老子是林家唯一的嫡子，你把老子踢坏了，九条命也陪不了！”

貌美小宫女撇开目光，轻轻哼了一声，态度很是不屑。

他强撑起来的气势一拳打到了弹乎乎的棉秋上，林晟又羞又恼，脸更红了。

“殿下！”

一声迫切的呼声从林晟身后传来，一个素粉色的身影从桥的那边窜了出来，旋风一样扑到了貌美小宫女的面前。

“奴婢刚刚听到了惨叫，殿下您没事吧！”来者花名小春，是瑰云的两位贴身宫女之一。

殿下？

林晟表情一僵。

“你是瑰云？”他试探道。

“大胆！竟敢言语冒犯……”

小春一转过头，看见少年那张煮熟了的薄皮虾饺一般的俊脸，吓了一跳。

“林公子？！”

见林晟状态不对，小春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挥开。

“林公子您没事吧！！！”被挥开的小春只能张着爪子，用夸张的语气来表达关怀。

“小春，”瑰云拍了拍宫女的肩，笑得眼睛弯了起来，“下回关心人的时候换套说辞吧，我都听腻了。”

小春哦了一声，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慢吞吞后退了一步。

瑰云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笑容未变，对上依旧额头在冒汗的林晟——这次不是因为疼的。

“我的九条命，换不了你的两个子孙袋？”

她的面容看起来很纯，她的嘴唇看起来更嫩，但说出的话简直……

遥遥看着的五公主掩面轻咳了一声，余光扫到应淮初微皱的眉头。

“瑰云她随性率真惯了，应公子见笑。”五公主为瑰云圆了一句，还轻轻行了一个礼，举止端庄大方，仪态万里挑一。

应淮初恭敬抱拳，还了一个更深的礼。

别说克己复礼要求严格的应淮初了，连林晟这只野皮猴都愣了好一会。

不是，哪会有好人家的姑娘这么说话的啊！

不是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如何得知男子有两个子孙袋的？

林晟不可置信地看着瑰云，但她的眼睛太过清澈，太过透亮，太过无瑕，哪怕她说了那样大胆的话，都让人感觉似乎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思想太脏太龌龊……

小春听不懂什么子孙袋孙子袋的，小春只知道林公子不但不叫公主的尊称，还不理会公主的问题，便学着自己主子的模样叉起腰，“我们殿下问你话呢！”

“能，能换……”

堂堂辅国大将军之子，未来林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清锋门剑尊的关门弟子，京城最想嫁男儿榜榜首——当然是他自封的——林晟居然在两个身高上矮他一个头的姑娘面前，气势上矮了一大截！

但没办法，如果是五公主他还能刚一刚，这可是瑰云公主，自被认领回皇室后，便被皇帝宠爱、被小林妃疼爱、被林大将军关爱，集万千爱与关注与愧疚于一身的瑰云公主！

瑰云公主伸出一根指头来指指点点，“如若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定要被你欺负了去！我可告诉你，我瑰云就是你的绊子！今日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不然我定要父皇和舅父收拾你！”

“仗势欺人之辈，总有一天会被人仗势欺！你可记住了？”

林晟盯着那根葱白泛粉的手指，怎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身下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乖乖点头。

瑰云满意地嗯了一声，绕开他便往园子外走。

结果世事不如她所愿，还没能走出这曲折的水上曲桥，内侍监秦顺便迈着小碎步赶了过来。

“瑰云殿下，林公子，陛下有请，二位请随咱家走一趟吧。”

两个年轻人恭敬应下，一个耷拉着脸仿佛死期将至，一个面色如常，甚至还对秦公公笑了笑。

秦顺看向瑰云，目光很是柔和：“殿下今日的打扮倒是很特别。”

小春也跟着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家主子，这才后知后觉，神情一瘪悄悄道：“殿下，您怎么又偷穿奴婢的衣服啊！”

*

这件单方面斗殴事件，皇帝最终还是没有出面。毕竟，如果由林家兄妹来解决，这叫小儿玩闹；如果皇帝来解决，就叫无礼欠教了。

小林妃与林将军一左一右坐在堂首，瑰云和林晟一左一右站在堂中。

林将军没有说话，只端着杯子抿茶，两只手的虎口与指节处都是偏暗的伤茧。

哪怕是低垂目光的沉静姿态，也因飞扬的叉眉而显得凶烈跋扈。

小林妃看了一眼兄长的脸色，先开口教育起女儿来：

“瑰云，打人是不对的，何况你是女子，更是公主。”

“你甚少出宫，恐怕对母家也不熟悉。林将军是你的舅舅，林公子是你的表哥，自家人怎可对自家人动手，快与表哥致个歉吧！”

小林妃心知林家对林晟这株独苗的爱护，尽量将话说得足够严重，担心兄长不满。同时她知道瑰云性子独特，也尽可能说得柔婉，生怕女儿倔强。

好在这回瑰云十分地乖巧好说话，立刻规规矩矩地向林晟行了赔罪大礼，这是一个她皇子亲哥才能享受到的礼：“瑰云莽撞无知，请表哥大人不记小人过。”

只要是美人发功，林晟吃硬更吃软。

此刻见瑰云如此服服帖帖的样子，与先前的跋扈形成鲜明对比，很新奇，很有趣，他立刻便忘却□□之痛，笑呵呵地将人扶起：“表妹无需自责，我无事的。”

林将军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儿子。

瑰云眉头轻抬，目光惨兮兮的：“真的吗表哥？”

林晟立刻追加表示：“我真的没事！要是能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伤到，那我白做剑尊的关门弟子、白做大将军的儿子啦！”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还蹦了两下，来安抚女孩“担忧”的心情。已经十六岁的大小子了，一番动作幼稚得像幼童。

林将军这才放下茶盏，对女孩笑了一下：“瑰云啊，以后这混球要是再欺负你，你尽管与舅父说，舅父一定替你好好收拾他。”

瑰云乖巧点头：“好，谢谢舅父～”

转而，她对林晟灿烂一笑：“表哥还真是和舅父一样强壮勇猛呢～”

林晟被小小美人莞尔展颜迷得七荤八素，也跟着嘿嘿嘿傻笑了起来。

儿子的脾性老子最清楚。林将军看嫡子这幅便宜样子，实在难以忍受，叉眉皱了起来，更显威严：“孽子，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儿扰了陛下娘娘清净。”

“瑰云，你也下去换身衣裳。”小林妃也轻轻对女儿下了逐客令。

林将军看着两个小辈的背影，淡淡评价：“送你嫁入了皇家，实乃先皇后薨逝后，我的无奈之举。往后让你的女儿嫁回林家，才算圆满。”

小林妃柔和道：“可是……陛下五年前说过，希望瑰云嫁入应家……”

“芜兰，”林将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应当知道，自己该听谁的话。”

芜兰是小林妃的名字，自从入宫后，已经十三年无人唤过。此刻忽然被提及，小林妃只觉得陌生。

“是，兄长。”她压下种种情绪，尽可能表现地服贴。

*

回到宴席上，应淮初坐在家主的身侧，行为举止彬彬有礼，再加上方才已竹为剑，舞得惊艳，赢得众人的赞颂。

“应小公子此等风范，在京中儿郎中堪列首位。”

应家家主，尚书右仆射应修泰拂着花白的胡须谦逊笑道：“过誉，淮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哎～右仆射大人这句话，简直要让我家儿郎羞愤至极啦！”

众人的夸奖纷至沓来，应淮初却面容沉静，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没听到这些花团锦簇的赞誉一般。

众人更加暗暗感叹后生可畏。

可无人知晓的是，一块小小女孩用的小小方巾，此刻正深深藏在应淮初左手的袖子中，用它微不可查的存在感，丝丝缕缕地牵拽着他的心神。

方巾是浅浅的绿色，上面绣着艳丽的合欢花，似乎是五六岁女孩才会用的规格。

方才桥头争执，它从瑰云的袖中悄然飘落，耷拉在一旁的浅草丛中。

也不知如今的公主为何要用这样规格的方巾，但应淮初发现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藏在袖中。

虽说瑰云公主行径绝非端庄，但手巾帕子之类，都是姑娘家的贴身之物，落于他人手中不好，还是由他本人物归原主比较稳妥。

于公，他是臣，瑰云是主，他有义务维护主子的声望。

于私……他是瑰云不上台面的未婚夫，尽管林家不满，应家家主不愿，他自己也没有设想过，将来会迎娶一位那般不知礼法约束的女子……他也有责任保护她的名誉。

其实，只需要将方巾交给五公主，交给小林妃，甚至交给应皇后，都是很稳妥的选择。

但他仿佛没有想到一般，默默藏着它，打算等瑰云露面后，亲手交给她。

可是，直到宴会结束，瑰云公主的席位都空空。之后，应家家主被皇帝叫去续话，应淮初只得留下等待。

宾客散去，宫人们忙着收拾打扫，没什么人限制着应淮初。

他垂眼注视左手袖子片刻，随后悄悄起身，往屋舍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