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孤月这一刻的耐性极好,在祥瑞殿足足候了宋明月一个时辰。
宋明月在瞧见陈孤月时亦没有讶异,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了陈孤月的对面。桌上有一盘棋局,是宋明月前些时日余下的残局。黑白两子各占一方天水,泾渭分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残忍局面。
这对名义上的师徒相互沉默了良久,陈孤月执起白子随意落子,开口道:“老夫如何也没有想到,蛊惑陛下之人竟是你。”
以往都是执白子的宋明月执起黑子,不经意落子,淡然道:“国士曾言,只要不损天道国运,任由我纵横,可是忘了?”
陈孤月风轻云淡的又落下一子,仍是改变不了必死的棋局,“宋明珏无君王之风,难道你要以女子称帝?”
宋明月轻柔落子,杀意更胜,“有何不可?”
陈孤月执黑子送入虎口,轻叹道:“徐长陵本是你父皇极为看重的治国之才,可惜生不逢时,南晋亦可以说是由他一手开创,他本意却是为你姐弟二人留有余地。”
宋明月执子的手微微一滞,毫不迟疑的吞掉了大片黑子,“明月只是拿回本该属于宋家的东西,旁的明月从不奢望。”
陈孤月手中一顿,“可他亦明言,南晋倘若交予你姐弟手中,不出五年便会任由北晋宰割,如此,你仍要一意孤行?”
宋明月抬眼看他,目光坚韧,“那徐长陵可有言,南晋若仍姓赵又会如何?”
“可保十年太平。”
“十年之后呢?”
“只推演至此。”
“那国士以为?”
陈孤月翻手落子,黑子骤然起死回生!
“无论天下在谁人之手,老夫以为只要一人死,天下皆可太平!”
宋明月忽然心头一震,沉默了半晌,轻声道:“谁?”
“沈妉心。”
棋盘中,落子定局。
蔡老道走的第二日,沈妉心在八宝楼喝闷酒,半个时辰不到就喝得两眼冒金星。青柳这回没走窗,堂堂正正走的大门,店小二拦都拦不住,叫她一脚踹下了楼去。
沈妉心瞧见两个青柳,嘿嘿傻笑,指着她道:“怎去了一趟淮阳郡,凭空还多出个孪生姐妹来了?”
青柳的细柳眉皱了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沈妉心鼻尖下头晃了晃,不过片刻,沈妉心便趴在地上狂吐不止。战战兢兢的店小二听闻动静缩头缩脑的趴在门边询问:“这位客官……”可话还没问完就被青柳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
沈妉心吐了几轮,终于看青柳不重影了,于是惊喜的问道:“青柳姑娘,你怎在此?”
若不是前脚刚踏入陇城城门,后脚便听闻蔡寻辞官的消息,青柳早忍不住连同沈妉心一同踹下楼去。
“先生可好些了?”
沈妉心仍有些头晕目眩,朝她身后张望了两眼,傻不愣登的问道:“公孙敬崖怎的没与你一道来?”
饶是青柳这般定力的死士,仍是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道来送死吗?”
沈妉心愣了愣,随即拍着脑门笑道:“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诶,青柳姑娘吃过了吗?加双碗筷一起喝点儿?”
青柳一动不动,言辞尖锐,“先生打算就此消沉?”
沈妉心无言以对,只是嘴角仍挂着笑意。青柳见状当即转身欲走,“就算青柳看错了先生,告辞。”
当啷一声脆响,一块做工精细的红木腰牌摔在青柳的脚下,就听沈妉心低声道:“你夜你就去天牢杀了赵冶,而我……”沈妉心笑意盎然,高高拎起酒壶,清澈透亮的酒水倾倒而下,杯中没落入多少,酒水溅洒了一桌面。
“去杀赵颐。”
青柳默然拾起腰牌,上面篆刻着一个寻字,是赵宗谦御赐给蔡寻的金字红木腰牌,可通行宫中任何一个角落,整个朝野,独此一块,连国士无双的陈孤月都无此殊荣。
青柳沉吟片刻,将腰牌放在了桌上,沉声道:“在去淮阳郡之前济天宫便传来了消息,那时无机会与先生说明。小豆子已招认,甘星草是六皇子自己下的,为了铲除大皇子嫁祸于皇后,可惜那日被九皇子给错手调了包,他自己喝下时也不知。”
沈妉心起先是呵呵了两声,而后放声大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氶果真是个蠢材!旁的人韬光养晦是厚积而薄发,他则是用最重的石头砸死了自己,遗臭万年!”
沈妉心神情有些癫狂。
“先生真打算如此?”青柳不疑沈妉心有无杀赵颐的能力,她只是不明白沈妉心为何忽然存了死志。
沈妉心笑罢,仰头饮尽杯中酒,拿起桌上的腰牌递到青柳面前,道:“接了这块腰牌,便了却你心中夙愿。青柳姑娘,你何时这般关心起我的死活来了?想想曲姑娘,她比谁都不该死,不是吗?”
青柳看着沈妉心泛红的双眼,那眸子中肆虐着杀戮。她再不迟疑,伸手接过。
“你我再不相欠。”
青柳走了,沈妉心唤了店小二来结账。出了八宝楼,一路向东,晃晃悠悠朝济安堂去。青柳对于旧主是杀是留,沈妉心毫不在意。只要赫连完颜解不开心结,赵冶生的希望便渺茫。
断臂的俊逸少年郎再次见到沈妉心,内心激荡,无从开口。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双目通红。开口竟不是感谢之言,“你为何要救我?”
沈妉心有些头疼,她用手捶了捶脑袋,笑道:“救你,你还埋冤我?那我这便送你去济天宫,让你与赵颐见上最后一面,死个明明白白,如何?”
少年人咬着唇,目光含泪。
“一个大男人,整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给个明白话儿。”沈妉心透揉着眉心,更加头疼欲裂。
“活着,他能登上皇位?”他问。
沈妉心咧嘴一笑,“你还指望他给你封个嫔妃?”
少年人低头沉吟了片刻,抬头时目光决然,“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沈妉心如释重负,“那随我入宫吧。”
临走前沈妉心让癸阳再勉强活上一日,她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济安堂的李老大夫亲眼看着沈妉心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叠白花花的银票,而后笑的一脸得意道:“大夫,您说我这算不算悬壶济世?”
北晋公孙氏的庶出子,公孙敬崖此刻正坐在原先囚禁裴家三小姐的书房内的案桌前,提笔写下了潦潦草草,絮絮叨叨的三页家书。院外的脚步声他早已听闻,只是当那脚步踏入书房时,他仍未写完最后一句,不知该如何写,亦不知该不该写。
他抬头看着夹杂着酒气而来的女先生,毫不迟疑的道:“沈先生,久仰大名。”
沈妉心淡然一笑,走到案前,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家书,道:“这般客套的开场,实在不适合你我之间。”她豪无顾虑的拿起那封三页家书,粗略的扫了一眼,原物奉还,“你还打算回北晋?”
家书上的内容更多像是临终交代。
黑衣公子,公孙敬崖缓缓摇头,最终放下了笔,“先生比预料中来早了一些,否则该是能写完的。”
“恕我直言,恐怕公孙家打一开始便没想过公子能活着回北晋。三十五人踏入南北边境,如今只剩公子一人,这等不仁不义的世族,公子仍要尽忠到底吗?”沈妉心看着神色复杂的公孙敬崖,循循善诱。
公孙敬崖沉默半晌,“敬崖有一事不明,先生为何救我?”
案头的烛火稀稀拉拉,仿佛随时要熄灭,沈妉心提起灯罩拨弄了一下油火,“你活着,赫连完颜便有所提防,不会立即对赵冶下手,否则你以为赵冶为何至今仍在天牢好好的待着?”
公孙敬崖低头看着手中未写完的家书,捏着页角的指节泛白,“还望先生指条明路。”说着,他将手中的家书递出。
沈妉心漫不经心的接过,放在烛火上点燃,随着火势蔓延白纸黑字逐渐化作一缕尘烟,她道:“你想替你的母亲正名,还是想要公孙氏彻底消失在世上?”
眸中的火光暗沉下去,公孙敬崖沉声道:“彻底消失。”
沈妉心熟捻的开价道:“这个代价可有点儿大,不知公子可能承受?”
公孙敬崖低头垂眸,嗓音略有嘶哑,“公孙敬崖,任凭先生差遣。”
从私宅出来,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公孙敬崖递来一把油伞,沈妉心不客气的接过,道:“晚些时候青柳姑娘会与你相汇,届时你随她一起入宫。”
“方才先生提及的见微楼……”公孙敬崖欲言又止。
沈妉心头也不回的走入雨中,抬手挥了挥,“你若活着回来,到时自然知晓。”
公孙敬崖目送沈妉心的身影没入密林间,伫立良久。
城东门下,有一身形高大的汉子在此立足了许久。他一身鱼龙服极为平凡,若不是身形怕是不会有人瞧上一眼。汉子的眉眼坚韧,望着一个方向不曾挪动半分。
当那个撑着油纸伞缓步而来的清瘦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高大汉子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汉子没有上前,而是静静等待那个清瘦身影一步步走来。
“先生。”汉子恭敬躬身拱手。
“回来了。”沈妉心拍了拍汉子的臂膀,“辛苦了,回宫。”
秉公任直的汉子一言不发,默然紧随沈妉心的身后。
走过城洞,吕布英举目朝皇城的方向望去,陇城的乌云似乎终年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