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的沈妉心已是累极,可她躺在床上怎也睡不着。
癸阳遭刺杀的消息再迟隔日也能传到赵颐的耳中,于赵颐而言,眼下的形式已迫在眉睫。与其将癸阳这个不定因素继续留在身侧,不如早早做个了断。何况,即便赵颐自己下不去手,这不还有始终为他铺路搭桥的皇后娘娘吗?以赫连完颜谨小慎微的性子,女刺客带回去交差的断臂未必就能瞒天过海。今日沈妉心侥幸救下了癸阳,明日呢?
“神仙也保不住了呀……”沈妉心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
窗外天色渐亮。
陈孤月快步走在剪径宫道上,看方向是朝着济天宫去的。途径一个岔路口时,与迎面而来的蔡老道撞了个正着。蔡老道嘿嘿一笑,陈孤月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陈老鬼,赶着去见你那余孽徒弟?”蔡老道口无遮拦。
陈孤月也不与他计较,抬了抬眼道:“你寻我何事?”
蔡老道扣着鼻孔,瓮声瓮气的道:“你入宫也好几日了,怎也不来青墨院走动走动?是不想见到老夫,还是陛下不允你与老夫沆瀣一气?”
陈孤月沉默不语,只看着蔡老道,双目微眯。
蔡老道拽了拽他的衣袖,口中道:“走走走,上我那儿喝茶去,这新茶过了时候儿就该是喝陈茶的季节咯。”
武艺非凡的陈国士纹丝不动,沉声道:“有何话就在此处说。”
蔡老道斜眼看着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老道知道你陈孤月行事自有一套,风骨亮节其实你皆不在乎。往日你总说我畏手畏脚,话里话外过于圆滑,在陛下面前也没个实话。可如今,你不也是如此吗?”
陈孤月面不改色,“还请大家直言不讳。”
蔡寻笑容古怪,朗声道:“陛下欲寻长生术,你非但不阻拦,反而任其荒唐,身位一国之士,御前谏臣,陈孤月!你该当何罪!”
二人对峙半晌,皆不退缩。
陈孤月叹了口气,道:“老道,你可尚记得那位举世无双的谋士?”
蔡寻愣了愣,“徐长陵?”
“我曾与他彻夜长谈,临终前他将一封谶言交予了我,信中推演了南晋未来的二十年。”陈孤月嗓音低沉,感概万分,“他若仍在世,兴许这天地又是另一番景象。”
蔡寻将信将疑,“难道他那时便知道十二年后南晋要亡?”
陈孤月微微摇头,似无奈又似惋惜,“国不亡,但可易主。”
“易……”蔡寻怔了怔,看着陈孤月,好似醍醐灌顶。陈孤月垂下眼眸,朝他深深一揖,举步朝济天宫去。
蔡寻呆呆愣在原地许久,待他回神时,欲张口发问,可人早已没了踪影。
宋明月匆匆忙忙从济天宫出来,身后两个贴身使女紧追慢赶,“皇子妃,您慢着点儿,当心摔着。”
宋明月的步伐却慢不下来,当从赵颐口中得知癸阳遇刺,救下他的人却是沈妉心的消息时,这脚下的步子就怎么也慢不下来。
三十六厢房没有沈妉心的身影,堂前也没有,半路宋明月遇上了春闹,小侍童看着面色潮红,喘息不止的皇子妃一脸好奇的指了指小庭院,道先生正在雅间作画。
宋明月不禁松了口气,尚有闲心作画,想来人多半无碍。
沈妉心作画时心无杂念,直到被人抽去了笔才恍然回神,看着眼前一袭皇子妃服的宋明月愣了半晌。小家碧玉面带怒容,隐忍不发。沈妉心稍作思量便明白了过来,当下小心赔笑道:“这消息在宫里传的就是快,你先别生气,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只不过恰巧碰上罢了。”
宋明月显然气火难消,摔了笔杆子,温怒道:“他死了便死了,何须你涉险救人?”
沈妉心哎呀一声,赶忙拾起那杆陛下御赐给蔡老道的关西辽尾,拍了拍灰尘,心疼道:“你若生气打人就是,摔什么笔杆子呀?”
宋明月当下不顾身份,炒起一垒书籍就朝沈妉心脑门子扔过去,所幸身子板瘦弱的女先生身形灵活,躲开了大部分,连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明月冷眼冷脸,冷言道:“你哪回不是认错,哪回又真知错?真要把这条命搭进去你才甘心!”
言罢,宋明月转身欲走,沈妉心一步窜到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讪笑道:“你听我解释啊,那癸阳此时若是死了,赵颐便再无后顾之忧,到时你也没了退路,那怎么行!”
宋明月抬眼看她,目光寒霜,“那是你自以为是罢了。”
沈妉心愣在原地,宋明月侧身从她身旁走过,沈妉心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狠狠盯着她,轻声道:“宋明月,你想作甚?”
宋明月轻轻掰开她的手,风轻云淡的道:“我想让你活着。”
言罢,她似一阵微风荡漾,从沈妉心怀中挣脱而去。
蔡寻回来时便瞧见沈妉心坐在飞榭亭内长吁短叹,同样心中郁闷的蔡老道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沈妉心身侧,长叹了一口气。
“为师早说让你随为师出宫云游去,你偏是不听,又受气了?”蔡寻更似苦中作乐。
沈妉心缓缓抬眼,撇了蔡老道一眼,苦笑道:“师父,咱俩半斤对八两,您受谁的气了?陈孤月的还是陛下的?”
蔡寻冷哼一声,弹了弹本就灰尘仆仆的鞋面,“这物件啊,久不打理洗的再如何干净也不如原先。这人呐,更是如此,久了不过问,再要问便什么也问不出来。”
蔡寻甩了甩袖口,望天道:“以往是图个清净,如今想参合一脚也无落脚之处,这天下落入谁手不是南晋的国土,唉,老咯,争不动了,所幸啊,也不争便是。”
沈妉心听的雾里看花,“师父您在说什么?”
蔡寻看了她一眼,继续望天,“快了,这天呐,就快要变了。入了冬,离春就不远了,多下几场雪,明年收成才好。”
“师父您要出宫?”
蔡寻转头看着她,“你可愿随为师走?”
沈妉心皱眉摇头。
蔡寻叹息道:“那便留下吧。”
眼瞅着秋末临冬,蔡老道捡了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收拾好了包袱,安德海立在三十六厢房的门口,苦口婆心的劝道:“大家您说您在宫里待的好好儿的,怎说走就要走,陛下说了习惯了大家在身侧,方能安心。”
蔡老道在书案上挑挑拣拣,头也不抬的道:“如今有陈孤月在陛下身侧,老夫安心。”
安德海急的跺脚,“旁的人不知,老奴心中可跟明镜儿似的,这些年就属大家尚能与陛下说上两句体己的话儿,您说您这一走,陛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瞧公公您说的,要说体己的话儿陛下一声令下,满朝文武说的可比老夫动听多了。”蔡老道性子洒脱,从不在乎身外之物,外貌虽邋遢了些,但内里的高人风骨尽显无疑,收拾了半晌连带着衣物也就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他一把背起,走到满面愁容的安德海跟前,笑道:“老夫意已决,公公就莫要再费那口舌了。”
“今日便走?”安德海仍是不甘心。
蔡老道点点头,“陛下安心养病便好,无需替老夫送行。”
这个入宫后从来说一不二的怪脾性老道没人劝的动,安德海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临走前仍是不甘心的望了一眼一直立在一旁仿佛不存在一般的沈妉心。
“你也说上两句宽慰话儿?”蔡老道放下包袱,自顾自倒茶饮了一杯。
沈妉心脸上的心神不宁藏都藏不住,她似乎从未想过会有蔡老道不在身侧的一日。仿佛一颗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她只得立在乌云之下任由风吹雨打。她始终不相信,蔡寻就这么一走了之?
蔡寻也不再多言,起身走到画筒边,从里头挑拣出了一副卷轴,递到沈妉心面前道:“这是为师留给你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沈妉心呆楞的接过,抬头看了蔡寻一眼,而后缓缓拉开了卷轴。是一副美人图,里头的女子称不上倾国倾城,却眉目生盼,好似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睡荷,内敛而华美。
“这是何人?”
蔡寻朝画上撇了一眼,轻声道:“公孙絮。”
沈妉心大惊失色,仔细又看了一遍,眉眼间果真有几分赵冶的影子。她抬头不解的望着蔡寻,期望有一个答案。
蔡寻只道:“这是陛下曾应承为师的,只要作出此画,便可抵过死罪。”言罢,蔡寻拍了拍沈妉心的肩头,沉声道:“为师入宫只是与人打了个赌,如今债已偿还,为师没有理由再留下,你的路由你自己走为师左右不得,若师徒缘分未尽,来年入春柳飞絮时自会再相逢。”
老道已心灰意冷。
沈妉心只听懂了其中最难以掩盖的情愫,旁的她已无心再深思,看着手中的美人图,沈妉心缓缓闭上了双眸。
来年杨柳飞絮时,你我师徒再提笔。
“师父,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