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芷就要随着他的脚步往里面走,忽然想什么似的,转头朝着正要退下的小士兵,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江姑娘,我……我叫钟阳。”
江姑娘……怎么突然问自己的名字。
小士兵羞涩一笑,刚答完,抬头就瞅见都尉大人阴沉的脸色,连忙收起嘴角那点笑,:“都尉大人,江姑娘,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忙了!”
江白芷看着小士兵,顷刻间没有了影踪,只能把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自己换下的衣物,上午忘了拿走,不知他们放置哪里了。
能否拿来给自己,想清洗一下呢。
怎么这么快就跑的没影了!
对着阴晴不定的某人,这顿饭,江白芷自然是吃的食之无味。
吃过晚饭,收了晾晒的药材,江白芷在营帐外煮好沈怀风要喝的药汤,端着药壶走近帐篷时,听到沈怀风正在询问榻前坐着的男子,“江姑娘晚上歇息在哪里?”
男子听到江白芷进来的动静,抬眼瞧了一下,又收回目光看向兄长。
“我问过管理军中物资的前夫长,他说军中帐篷已经分配完,我和兄长您,还有那些副将们都是两两共用一个营帐,士兵们更全是七八个挤在一个营帐里,勉强挤下,没有空缺了。”
见榻上的男子,又在蹙眉了,江白芷拉过一个木凳,坐在榻边,不甚在意的说道:“我回家睡,明天一早再来就是了。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你思虑。”
说着,江白芷将一勺药汤递到嘴边。
沈怀风喝下这勺汤药后,忙道:“那怎么行呢!路途遥远,来回奔波太辛劳了。”
江白芷又一勺,已送到他嘴边,笑道:”这点距离,也还好。在家里,只要没人突然闯进我家打砸扔的,睡的会更好。”
站在塌侧的男子眉毛一挑,刚要说什么,沈怀风已一个眼神丢过去警告。
“江姑娘若不嫌弃,可以把议事的那顶帐篷,腾出一个位置放被褥,虽是简陋,不过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江白芷刚要说“不用这么麻烦了”,塌侧男子已高声否定。
“那怎么行!里面放的全是是军事机密!”
听到这话,江白芷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样,信口道:“是了!军事机密还是得都尉大人亲自看守才好,被我这样的外人盗取了可了不得。”
“你!”
没等榻侧男子吐出什么好听话,江白芷又扭头面向沈怀风,接着说:“沈大人,我的话呢,在这顶帐篷里随便哪里放一套被褥就好,您这病情似是反复,我守着您睡,也好随时了解您的情况。”
“你一个妇人!竟主动要和男子睡在一起?知不知羞耻!”榻侧男子惊怒道。
“鸣渊!”沈怀风严肃道。
“兄长!你可见过这样厚颜无耻要和男子睡一起的妇人!”榻侧男子满脸愤然道:“谁知她窝藏了什么心思!”
呵!又是这句说辞!江白芷心中不屑。
沈怀风眼神制止他,“这说明江姑娘很是与众不同,心性比常人更纯粹!”
说罢,沈怀风又对着江白芷犹豫道:“江姑娘,我明白你的一片好心,只是……你一个姑娘家,与男子共处一室而眠,对你的名声的确有损。”
“沈大人,您的顾虑我也理解。”江白芷话锋又一转,“不过呢,于我而言,患者没有男女之分,旁人怎么看待是旁人的事。”
“如果非要认定我‘窝藏‘了什么心思,那就是尽快医好您,我也好早日离开。”
榻侧站立的“旁人”,睨着江白芷,神色不悦。
沈怀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一道吩咐下去,很快就有士兵抱着一床被褥进来。
“兄长,我还有要务处理,就先离开了。”
男子说完,径直踏步出了营帐,营幔被他狠狠的甩在身后。
“沈参军,被褥放哪里?”士兵看着愤然离去的都尉,挪到沈怀风面前小心翼翼地询问。
“把都尉大人的床铺收起来,这床被褥铺上去。”沈怀风抬手,指着和自己木榻隔着几步远的一个床铺,吩咐道。
“沈大人,不必那么麻烦!”江白芷拦住士兵要去收床褥的动作,“在地上打个地铺就好了,我只要有块地能睡就行。”
“那怎么行呢,现在已入深秋,寒气会从地面侵入身体。”
“那些士兵们,不都是席地而眠的嘛。”江白芷反问道。
沈怀风回想起晚饭前自己听到她在帐外的言语,还有吃饭时不太愉快的气氛,轻笑问:“江姑娘,是在为士兵们打抱不平吗?”
“我没有。”江白芷小声应道。
沈怀风没有插穿她的口是心非,转而对士兵说:“把被褥放下,就先下去吧。”
”是!参军!属下告退。”
士兵把被褥放在一旁的桌椅上,快步离开。
待士兵离去,沈怀风才注视着江白芷,耐心解释道:“不知江姑娘是否相信,几年前,我参与军中事务时,是想过统一衣食住行的。但是施行起来,发现远比想象中要难。”
江白芷不解地望向他。
“首先呢,是开销问题。若想要上到将军,下到士兵,衣食住行全部统一,那么是按照将军的标准呢,还是普通士兵的标准呢。”
“如果按照将军的标准,开销根本支撑不起来。平日里,军队马匹、武器军械的制作、养护,本就花费极大,更别说打起仗来,所需物力财资更是大的骇人。多出来的钱财,最终还是从平民百姓身上搜刮。”
“如果按照普通士兵的标准,无论是那些把儿子送进军队镀金的权贵,还是凭着自身卓越的作战能力坐到高位能力的人,这些既得利益者已经吃过肉了,突然让他们去吃糠咽菜,他们如何愿意呢。”
江白芷不服气的问道:“不可以折中吗?”
沈怀风垂眼,轻摇了摇头,“纵使饭菜饮食可以折中,其它方面呢?营帐平均分,要议事协调的军官与只用听指挥作战的士兵睡一起?战马每人分到品种、年纪、体格都一样的?武器必须统一打造,规定军官不得使用自己量身打造的武器,须和普通士兵一样?”
听了沈怀风这一番言论,江白芷低头,若有所思。
见状,沈怀风打趣道:“怎么?江姑娘是要为我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哪里!”江白芷不好意思的笑笑,“任何理论都必须付诸到行动中检验的,我一个不从军的人,怎能妄言。”
江白芷见沈怀风在床头已坐良久,忙道:“叮嘱过您不可思虑多度,结果反倒因为我的缘故,让您这会儿劳心劳神这么久,快快躺下歇息吧。”
“没事。”沈怀风依言缓缓躺下,“喝了这两次药,我觉得精神好多了。”
“真的吗?”江白芷惊喜道。
沈怀风点点头,赞许道:“江姑娘的医术很精湛。”
江白芷谦虚地嘴上说着“哎,都是巧合。”
眼睛里却是藏不住地开心。
看来,自己过去学过的医术,还没有荒废呢!
江白芷喜滋滋的抱着被褥,在距沈怀风相隔一个木桌的地方,开始铺床。
“江姑娘果真要睡到地上吗?”沈怀风无可奈何地问道,“并不是我轻视江姑娘。那些士兵们,都是习武之人,阳气盛,身强体壮的,江姑娘一个女子怎能同他们一样呢!”
“哈哈,放心吧沈大人!”江白芷不在意的笑着,应道:“您当我是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呢。不瞒您说,从我记事来,几乎没生过病,小时候,家里人都说我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猴呢!”
“江姑娘的家在哪里呢?”
听闻这一句话,本是笑着的江白芷,突然僵直了身子,扬起的嘴角,也一点点垂了下来。
沈怀风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换来的是一室沉默。
因为他已躺下,二人中间隔得有些距离,还有木桌遮挡,所以他看不清江白芷此时的神色。
听鸣渊说,江姑娘……似乎是因丈夫参军后,下落不明,被婆家赶了出来。
莫非……自己的随口一问,勾起了江姑娘的伤心回忆了?
就在沈怀风想为自己的鲁莽致歉时,江白芷却突然出声了。
“不记得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沈怀风了然的想说些什么,江白芷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时间不早了,沈大人该休息了,我也有些累了。”
沈怀风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已经躺下了。
“好,今日劳烦江姑娘了,睡吧。”
……
江白芷没再有任何回应。
此时的她,正背对着沈怀风,眼泪一点点滑落过脸庞,渗入发丝中。
自己是想听舅母的话,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好好生活的。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那些记忆却愈发清晰了。
每每午夜梦回,那些画面都如实境般蜂拥而至。
明明自己上一刻还见到了阿爹阿娘,他们笑着捏着自己的脸蛋,对自己说,就要接自己回家了。
阿爹阿娘,还牵来了阿弟。
阿弟仰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腼腆的叫着姐姐。
一家人就要团聚了。
可不过才一天时间,他们已变成冰冷的尸体,挂在城楼上,摇摇晃晃。
江白芷攒紧了手里紧握的被褥,死死捂住口鼻,唯恐自己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
她一边克制着不去想脑海里浮现的往昔回忆,一边努力回想着舅母交代自己的话语。
“囡囡,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
“把一切都忘了,平平安安地活着。”
……
最终,在这寂静的夜里,江白芷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