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他娘的,当官的不去搞那些有钱人,反倒来折腾我们这种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老百姓,三万。”
“碰,我就说当初不应该同意付莺那个老娘们的提议,结果你们这群傻逼都不听我的。”
“白板,拆迁队都要撵咱们脸上了,总要想点办法吧?”
自从各位租户老爷们接到要被迫搬离的噩耗后,棺材片区闹腾得鸡飞狗跳。
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在麻将桌上“幺鸡”、“东风”了一宿,一拍脑袋,发动群众组成了一只护卫队,三班倒地阻止拆迁队的进入。
双方僵持在这里大眼瞪小眼,预想中大刀阔斧的革命登时变了画风,急转直下,成了憋火且唾沫星子横飞的国际日常友好交谈。
杨欣然与李小海这趟调查行动,险些被舞刀弄枪且平均年龄比他们大一轮的护卫队给连人带证件地轰出来,幸亏杨欣然急中生智在附近的黑心小卖部买了一条烟,悄悄塞进他们的手里。
“大哥,麻烦通融一下,我们找曹严桦的室友问点事就出来。”
大队长嘴里叼一根烟,摆着架子说:“看在你们只是办案的份上,这次就放你们进去——曹严桦住在这条路直走的第三个路口,门上还贴着春联的那家就是。”
“谢谢大哥!”
两人不敢在此危险之地久留,生怕护卫队大队长突然反悔,真将他们给一棍子揍了出去。
远离了凶神恶煞的人群,李小海回头见没有人盯着,逐渐放缓脚步,“杨副,他们没跟上来。”
杨欣然一肚子火没有地方发,气得磨磨牙,“靠,这个月工资还没见着,还倒贴出去几百块钱!”
李小海:“额……要不……”我摊一半?
杨欣然不等他说完,接着说:“等下出去,记得提醒我再去刚才那个小卖部一趟。”
“又去那里干什么?”
“开发票。”
两人按照先前大队长的指引,找到了曹严桦租住的屋子,大门右侧的春联已经不见踪影,左侧残存着一张褪色的春联,半边摇摇欲坠地垂落在空中,半边苦苦支撑在墙皮脱落的外壁上。
敲开门,解释完前来的意图,与曹严桦合租的中年大叔面无表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且带他们来到了曹严桦的卧室。
“喏,这里面就是老曹的房间。”
开门的一霎那,杨欣然与李小海双双被眼前的光景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原以为蜗居至少能腾个地方歇歇脚,没想到整个就是一倒放着的火车卧铺,名副其实的“棺材房”——仅五平米不到的小隔间,三四块铁丝网再度割裂了它。
中年大叔对两人难以掩饰的震惊面露讥讽,后背靠在锈迹斑斑的门上,干巴巴地说:“两位警官没见识过吧?我们这些人可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年,最长的都近十七年了——喏,老曹的‘棺材’在最里面。”
沉默了几秒,他突然冷笑了起来,接着说:“都说人间是地狱,他死了也挺好,算是解脱了。”
杨欣然听出他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放在平时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呛回去,但如今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也开不了口。
确实,太逼仄了,每晚躺在一张鬼不生蛋的棺材里,完全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迟早会疯,会抑郁。
李小海倒吸一口凉气,掀开皱皱巴巴且酸臭味扑鼻的垂帘。
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都被一股脑地堆积在一张低矮的隔板上,为了节省空间,几件掉色的衣裳同垂帘挂在一处,一盏糊满神秘粘稠物体的台灯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成为了唯一能照亮的器具。
他憋了一口气,宛如爬行动物一般弯下腰,伸手去翻找隔板上挤挤插插的物件。
姿势实在是憋屈,腰椎间盘承受不住,他尝试挺直脊椎来缓解这种酸痛,“咚”的一声,脑袋光荣地撞上头顶的隔断,疼得他眼冒金星。
杨欣然连忙问:“你没事吧?”
李小海捂住脑袋,“嘶,这地方太低。”
中年大叔冷笑地盯住他们,揶揄道:“你们城里人身娇肉贵,别磕伤了还反倒赖上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劳苦大众。”
杨欣然回头看他,“请问您知道曹严桦最近有和什么人走动密切吗?”
“这个我不清楚,”中年大叔一耸肩,“大家虽然都在一个屋檐下住,但我们并不熟悉,也就只知道一点基本情况。”
“据说他最近发了一笔钱财,有和你们提起过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我知道,这小子手里还掖着不少。前几天就睡他旁边的那个老光棍,趁着他不注意从帘子里看过一眼,至少有个上十万的样子,”中年大叔指了指中间一张花花绿绿的垂帘,“那几天都没见他回来,还是一个在市中心高档酒店跑腿的临时工碰巧瞥见了他,我们才知道这小子在外面潇潇洒洒的过好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钱。”
“他具体是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在送水公司干苦力,至于是在哪一家就不清楚了。”
杨欣然心底暗自盘算,等下要顺道跑一趟本市的几家饮用水运输公司。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李小海眼尖地瞥见了一张藏在夹缝里皱巴巴的纸,拿出来一瞧,脸色霎时变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铺里撤出来,递给杨欣然那张纸,“杨副,你快看这个。”
杨欣然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份中心医院给出的一份诊断报告——
【患者姓名:曹严桦 影像号:2204256
检查方法:胸部CT平扫+增强
诊断意见:1.左肺上叶及肺门旁肿物,伴纵隔及左肺门多发淋巴结肿大,考虑肺癌伴淋巴结转移,建议进一步检查
2.……】
“肺癌?”
杨欣然心下一个清脆的“咯噔”,从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买/凶杀人事件。
两人相互交换了眼神,不敢耽误,连忙带着重大发现离开。
市局。
李小海前脚刚走进大门,宋域和沈瀛后脚就开车回来了。
李小海见二人下车,连忙拎着检查报告递向宋域,“宋队,这是我们在曹严桦的床上发现的检查报告,他在不久之前被诊断为肺癌。”
宋域的视线扫过检查报告,眉头微蹙,“还真符合重金买命的条件。”
宋域这“重金买命”四个尖锐的字眼倒是提醒了李小海,他再次补充道:“据了解,曹严桦从某个渠道获得了上十万的现金,并且在此之后一直暂住于市中心的高档酒店内。”
“知道来源吗?”
“现在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杨副已经去追查了。”
宋域应了一声,正准备进门时李小海突然叫住了他,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票,“宋队,这是杨副要我交给您的发票。”
宋域接过发票一看,嘴角抽搐几下,“要你们去走访调查,你们还给人送条烟,我也没见每年的人口普查,有人问候一声我的身体状况。”
李小海欲哭无泪,“这不是形势所迫吗?”
宋域收下发票,“行,这笔钱会跟着工资一起发给她。”
刑侦大队内,邱元航正逮了几个人在查监控录像,听见门口传进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循声而望,正是方才在停车场里的三人。
“你们先查着,”他拍了拍身边一个人的肩膀,迈开腿,疾步接近他们,“老宋,A大周遭的监控都已经调出来了,正在一一排查,但校区内的监控已经被付莺全部破坏掉,没办法采集到可疑人物的身影。”
宋域不动声色地拿余光扫过沈瀛,只见沈瀛恍若未闻,垂眼思忖一下,对邱元航说:“行,辛苦了。”
邱元航颔首,提脚刚要返回查监控的大部队,脑子里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顿住了脚步。
他抬手指了指宋域的桌子,“曹严桦的手机数据已经恢复,那是刚才技术科送来的手机,我放你桌上了。”
“好。”宋域瞥一眼自己凌乱的桌面,多了一只被塑料袋封住的手机。
抬脚走近自己的工位,拿起曹严桦的手机开始拨弄各种软件。
通讯册里仅有十个被编辑姓名的联系人,除去四个亲戚,其他的几个都是工作方面的交集,拨打次数最多的,则是编辑为“侄女”的一串号码。
“侄女?”宋域若有所思地呢喃着。
坐在他身边的沈瀛听见他的声音,放下了手里的手机,疑惑道:“怎么了呢?”
“我记得曹严桦的最后一通电话,好像是拨给了他的侄女。”
“嗯……或许他会偷偷告诉他侄女什么事,可以留意一下这个人。”
宋域颔首,继续翻着其他软件。
在手机附带的备忘录里,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生活琐事,大部分都是对工作的埋怨和零零散散的消费开支,甚至小到连一包纸巾的价格都要留下来。
“啧,这人的怨气比鬼都重。”
李小海从台电后面露出一只眼睛,揶揄道:“我要是住在‘棺材’里面,我的怨气比他还重。”
宋域选择性地看了几个内容,只觉得这人存在非常明显的仇视社会心理,每段编辑在案的文字都充斥着对整个世界以及人性的忿忿不平,看久了容易被带偏或者惊呆三观。
他匆匆滑了几下,目光注视于最后几段的文字——
【要是早知道会过这样的日子,我他妈就该用脐带上吊!】
【我确诊了肺癌,终于,我就要解脱了,要从这个恶心的世界里抽身了!】
【我接下了一个任务,上面给了我二十万现金,说实话,我这辈子连猪都没有杀过,不知道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但我现在不就正站在地狱之中吗?】
【第一次躺在高级酒店的床上……操/他娘的,有钱人的生活真舒服。】
【侄女高考刚结束,我塞了十万给她,就当是我这个叔叔最后的一丁点心意。】
【上面通知我任务即将开始,我要彻底离开了……但我能不能再多活一段时间呢?我还没有看见夏天被录取……如果不带上炸/弹,会不会能有一线生机?】
阅读完最后一个字,宋域不禁陷入了冗长的沉思,从曹严桦的只言片语里,他难以想象日子要是多么绝望,才会对确诊癌症感到欣喜若狂,或许夏天是他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了。
沈瀛的目光从明天的歌剧时间表里飘出,不经意地瞥向一动不动的宋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下一秒,死机后进入自动重启的宋域眼睫毛颤动了几下,总算是反馈了点他还有知觉的消息。
沈瀛猝然收回目光,继续漫不经心地滑动手机,关注着即将开演的歌剧《魔笛》的主演团队,好似注意力从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
“你看看这个。”宋域推给沈瀛看手机里的文字。
沈瀛接过宋域递来的手机,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眉头一皱,手指指向其中一句话,“你看这句话,他的用词非常奇怪,如果是某个人买凶杀人,他应该说‘对方’或者‘某人’,他却使用了‘上面’这个意味深长的词,或许他当时正在为某个性质恶劣的杀人集团服务。”
宋域抿抿唇,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沈瀛犹疑一下,“……你说。”
“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你背后的人为什么非要除掉付莺?”宋域顿了顿,“如果是因为她差点杀了你,但他们又是怎么能提前预知这件事呢?如果说你们背后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又会让你去冒险呢?”
“……”
沈瀛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连吱个声的意图都找不到佐证。
烦躁与无奈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压在白纸上的钢笔尖,墨水一点一滴地吞噬所有无处可逃的纤维。
眼下他可以不说,但宋域必定会去挖空心思地去追查,直至将粉饰太平的表象戳破一个再也无法修补的大洞,逼着藏匿于其后的魑魅魍魉现身。
真是一个进退两难的抉择。
就在这恍若窒息的平静中,宋域差点觉得沈瀛是不会愿意与他说了。
“付莺是他们创造的‘靡菲斯特’,江染则是被他们选中的‘浮士德’,如果身份交换,我成了江染扮演的“浮士德”,而他们成了付莺扮演的‘靡菲斯特’。”沈瀛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低沉,吓了宋域一跳,只听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至于为什么非要除掉付莺,不过是丢掉一枚失去了作用且具有暴露风险的棋子。”
宋域迷茫地盯着他,“为什么你会成为‘浮士德’?”
“他们想要知道我是否会继续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沈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从亘古的万里荒原辗转而来,沉闷且不见生机,“如果我拒绝现身救下江染,‘浮士德’必会下地狱,如果我选择救下江染,就是一场自救行动。”
原来是这样……
宋域紧抿着唇,藏在身后的手捏成拳,指骨发白。
恶狠狠地说:“妈的,我迟早会逮住他们。”
“宋域,这不是仅查个监控就能揪出来的宵小之辈、蝇营狗苟,”沈瀛脸上挂了些愠色,“你别在这上面逞英雄。”
“我已经在他们布下的局里了,”宋域坚定地直视沈瀛的双眼,仿佛是一团能烧死恶势力的火,“你别忘了那枚暴露所有的子弹。”
沈瀛猝然噤声。
“有些时候不是我们不退缩,而是背后蜷缩了不计其数的灵魂,身前又是嚣张狂妄的魑魅魍魉,逼迫着我们屹立不倒……”宋域轻轻向后一仰,脊背抵靠椅背上,“死不旋踵。”
一呼一吸间,沈瀛松开了自己的手掌,放过了他伤痕累累的皮肉。
两指捻住自己的鼻梁,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憋闷良久的浊气,“你真是白费了我的好心。”
宋域没心没肺地一耸肩,好似丝毫没有感受到沈瀛的烦躁,“没白费,我自找的烂摊子。”
沈瀛:“……”
宋域:“我并不害怕这些,比起这种扫黑行动,我更害怕处理没有恶人没有坏人,全是可怜人的案子。”
“……”
“如果他们和你有联系,帮我给他们带一句话——千万别落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