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瀛从南边的小道穿入操场,熹微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在其周身,他的脸庞一半被白光衬得虚无缥缈,一半又在无色里晕晕沉沉。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夹着一张暗绿色的铁网,宋域眼中的沈瀛被割裂成了二十八块碎片,但在心底却又完好无缺地照参暮礼,就怕一个不小心给磕折了一角。
宋域一时间愣了神,飘飘荡荡地浮在云雾中,有那么一个无法言说的刹那,他似乎扛过浩浩荡荡的时空洪流,辗转到了鲜衣怒马的十七八岁。
那时,他还能稚气地站在他身侧,心满意足地唤一声——
“……老师。”
沈瀛远远朝着站在操场中央的宋域走来,每一个步子都恰当正好地落在后者眼里,与他的心跳遵循同一个鼓点。
离了林荫,便被烈日笼罩,亮得难以直视光明下的世间万物。
他本能地眯了眼,抬起手去遮挡,靠近宋域后问:“你是觉得里面有很严重的猫腻吗?”
宋域骤然回神,从回不去的过往跌回现实,理了理自己的思绪,“不是觉得,是肯定。”
“……”沈瀛默然。
他在这一瞬间竟生出一股无能无力的挫败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将宋域安然无恙地从他与洛川之间的博弈中择出。
然而,有些事就如狗皮膏药,生拉硬拽地将它从身上剥离,总得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证明它的存在。
“L115/A3的持有者绝对不会是替付莺清扫道路,也不是帮助警方缉拿她,”宋域声音平静,坚定陈述他有理有据的推测,“如果是前者,付莺不可能被逮捕,如果是后者,不可能将时间消耗至第二枪出现,甚至射击目标还不是付莺本人。”
沈瀛抿抿唇,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再次一紧,想方设法地编排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的谎言。
“我一路上琢磨了很久,唯一能解释他这一枪的,只有一个原因——阻挡下一颗子弹,”宋域神色复杂地凝视沈瀛的脸,在刺目烈日下,沈瀛的肌肤晕出病态的白皙,他几乎能够从这诡异的白里望见对方脖颈处脆弱的淡青色血管,“关于这一点,从子弹磨擦痕迹上可以得到佐证。”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即使沈瀛心中早已兵荒马乱,但身形依旧巍然不动,“宋域,你的意思是那枚子弹的出膛,是为了保护我或者江染?”
宋域避之不答,但无形中已经不由分说地肯定了那枚子弹的真实目的,“……沈瀛,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沈瀛冷笑一声,“为什么非得是我,而不是江染?她当时也与我在一块。”
宋域揉了揉眉心,尽量使自己的措辞不锋利,“那日的华天大厦,企图刺杀你的两个人被某股力量秘密地处理掉,有人在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包括我们挖到张应成金蝉脱掉的‘壳’,在你迷晕我的那段时间里,那股力量应该又出现过。”
沈瀛:“……”
宋域接着说:“我悄悄调查过你救我时开的那辆车,发现有一处出现在左前门的弹坑非常奇怪,它的创口向外炸开,明显是有人从副驾驶的位置向里射击,但我用假人模拟过,无论从哪个角度,子弹想要击中那里,必须先穿透你的身体……”
沈瀛被宋域逼得哑口无言。
宋域顿了顿,“这点恰好证明你中途曾经下过车,而某个和你见面的人曾经想要杀了我。”
“你猜错了,没有人刺杀我,更没有人保护我。”沈瀛声线平和,好似真如他上下嘴唇碰触的那般简单。
宋域缓缓睁大眼睛,恰当正好地暴露出他双目中的疲倦,绯红的血丝此刻愈发明显,倔强地问:“你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你的猜想是错的。”沈瀛被逼得不耐烦,转身准备离开。
宋域一把钳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的逃跑,发狠道:“是错是对,我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一时间,沉默蔓延。
“……抱歉,宋域,”沈瀛又静默了良久,捏攥出一种悠远的语气,“我希望你能别掺和进这个污水缸,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你既然不愿意说,我就自己去查,只要我窥探到他们的底线,自然会有人来对付我。”
宋域这话乍一听像是在赌气,但沈瀛心中非常明白,这人此番发言是掏心窝子的认真。
沈瀛难以言喻宋域脸上的神情,好似瓷器将碎未碎的裂痕,近距离对视上去,涌动着深不见底的巨大悲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底无由来地憋闷,轻声道:“宋域,我不是那位已故的执行官上校,你不过是将我与他相互混淆了。”
“你……”
嗡!
就在宋域后话还没来得及跑出去时,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着急忙慌地拨了过来,却正好合了沈瀛的意。
宋域不甘心地咬咬牙,只得噎回喉管里卡着的话,松开沈瀛的肩膀,去理会这通电话的主人,“喂,许飞。”
沈瀛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抬头沉默地望向高高的天,万里晴空下看不见几片云,蔚蓝一览无遗。
下一秒,宋域的目色骤然大变,遁去方才的无奈,闪过满眼的凝重,“什么?好,我马上过去。”
沈瀛的视线向着宋域投去,好似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新的消息。
宋域收起手机,与沈瀛对上眼,他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有个环卫工报警,称在南台大道的垃圾箱内发现了一枚遥控炸/弹,控制器也被丢在里面。”
沈瀛一怔,脑子里浮现出今早的那一通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救护车与摩托车相撞,导致多人伤亡。
“我们在现场的碎片里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几片,拼凑起来后是一只非常奇怪的盒子。”宋域用手大致比划了一下它的大小。
“现场有能放进去的东西吗?”
“没有,一只空盒子而已,”宋域摇头,“我推测是原本盛放有东西,但被人拿出来了。如果刚才的报警电话不是无聊人士的恶作剧,那大概就可以判断与肇事者曹严桦存在一定的关联。”
沈瀛没吭声,一层镜片的反光遮挡住了他的神情,以至于无人知晓他的心境。
宋域提脚刚准备走,又突然顿住,“一起吗?”
沈瀛神情怪异地盯着宋域,似乎在诧异既然宋域知道他的身份不普通,为什么还会邀请他参与案件的侦破行动。
宋域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解释道:“我虽然不清楚那天晚上你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那枚子弹的弹道轨迹是擦着我的脑袋过去的。”
“那又怎么样呢?”
“我既然能在那枚近在咫尺的子弹里活下来,就能证明你保护过我。”
沈瀛:“……”
怕宋域心碎,他都不好意思告诉宋域自己只说过他是一个麻烦而已。
而洛川之所以放过宋域,不过是因为洛川知道了宋域的身份,想让宋域发现这个诡异的弹坑,由此来怀疑他的身份罢了。
……就像现在这样。
最终,沈瀛还是应了下来,同宋域一块赶往南台大道。
南台大道。
警戒线拉开了二十多米,拆弹组的人员正裹着厚实的防爆服,低头小心翼翼地处理炸/弹。
一群热衷于看热闹的人胡搅蛮缠地站在不远处,踮起脚尖观察拆弹的全过程。他们没有见过这种新奇的事情,头一次撞上也非要看个大彻大悟才肯偃旗息鼓。
“南台大道怎么又出事了?昨天不是才出车祸了吗?”
“昨天是袭击救护车,今天是投放炸/弹,后天是不是就要放丧尸了?”
“会不会是极端分子的恐怖袭击?这些年他们越来越猖狂,国际上都不太平。”
许飞跟着几位有资历的前辈一起维护现场的秩序,嗓子都喊得冒了烟,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字眼——
“麻烦大家都尽快离开”和“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掐成一团的人压根没几个理会,反倒是卯足了劲地想把他们给撞开。
如此境况,他们既不能将诸位纳税人给暴力执法,也不能让纳税人冲入危险区妨碍工作,只得在外围死死拦住闹腾的人群,阻止人民群众打探稀奇地靠近。
几分钟后,陆陆续续到了几车前来支援的警察,他们这些被赏赐了“火云掌”、“七伤拳、“面目全非脚”等一系列武林绝学的小可怜,终于能够下场运功疗伤,回口老血了。
“任务完成。”
不一会儿,炸/弹被成功拆除,拆弹组的人员自然是功成身退,撑着一身沉重的防爆服,步履维艰地挪向笨重的黑色警车。
与此同时,宋域携着沈瀛一同赶到了现场。
宋域一手撩开警戒线,一手摊开证件,在一堆人中梭巡了一圈,领着沈瀛走到了险些毁容的许飞跟前。
许飞瞧见两人并肩同行的身影,连忙迎了上来,乖巧地打了声招呼,“宋队,沈顾问。”
宋域颔首,注视着停在一旁的防爆大队的专车,与里面正在喝水的拆弹人员友好地点点头,“炸/弹是在哪个垃圾桶发现的?”
“就是巷子口的那一个,”许飞指了指夹在两栋楼之间,一条逼仄缝隙中的一个垃圾桶,“根据报案的那位环卫工人说,昨天下午五点左右,他最后一次清理垃圾时都没有发现。”
宋域顺着许飞手指的方向扫过去,果真撞见一只脏兮兮的绿色垃圾桶,接着,他又将周遭的环境打量了一遍,“调个监控,看看是谁干的这么一档子事。”
“已经要人去查了,”许飞又指了指对面的一家商场,“那里正好两台监控正对着这边,应该有拍摄到作案人员。”
沈瀛环顾四周,由于处在新兴商圈内的关系,周边的铺子都玩起了高端的花样,花里胡哨的西餐厅、洋玩意的咖啡店、打着日式风情的料理店,就连各家知名的黄金品牌都挨挨挤挤地卡在中央。
“这附近有能长时间歇脚的地方吗?要视野不受限的位置。”
许飞想了想,抬手指向一个方位,“在前面一点,有一家专门搞夜市的烧烤摊,一般下午五点之后才会开始营业,就是在这一带挺格格不入的——城管几次三番地过来催老板搬走,但那个老板为人处事圆滑,几十串签子推下去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沈瀛说:“想办法联系一下那家店的老板,麻烦他过来一趟。”
“哦,好。”许飞虽然不明白沈瀛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去执行了。
沈瀛偏头望了望许飞所说的那一家烧烤摊的方向,又正过脑袋端详了一番发现炸/弹的垃圾桶,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宋域摸了摸下巴,“你是觉得曹严桦可能在那里守株待兔,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沈瀛心不在焉地回答:“南台大道是一条笔直的路,加之救护车嘹亮的警示音,想要确定它的位置并不算难事,但这就存在有一个很难解的问题——为什么曹严桦会料定救护车会走南台大道,而不是其他的路?”
“救护车没有问题,我查过事故的监控,司机有一个很明显的避让行为,”宋域以为沈瀛是揣测救护车司机与曹严桦串通一气,矢口否认了他的话,“当晚知道行动的人也没有问题,我要杨欣然调查过了。”
“我觉得是概率问题,就像郑凤破坏丽格拉酒店的房门一样,”沈瀛的身形藏匿于大楼投射下来的阴影中,致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阴沉了一些,“其实每一条街道都有人守候,他们都在等待载有付莺的救护车出现,一旦接收到讯息,便化身为利刃,夺取付莺的性命。”
宋域侧过头,不去看沈瀛的脸,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小声问:“是你身后的那股力量吧?”
沈瀛插在兜里的指尖一颤,不愿意接这话茬儿,定定地望向正对面的垃圾桶,“或许是曹严桦在最后一刻退缩了,所以才将炸/弹丢在垃圾桶里,企图赌一把生死。”
宋域不受沈瀛的影响,继续逼问:“你还是不愿意说出来吗?我现在已经不能从这桩事里抽身了。”
“……”沈瀛僵着脸,一个字都没有冒出。
逃避。
纵然可耻,但奈何它出奇的好用。
“沈瀛,我知道你之前不与我提起都是为了让我不淌入这趟浑水,但现在似乎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宋域顿了顿,“我非下去不可了。”
“……”
沈瀛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一件非常令人头疼的事情——洛川在算无遗策这件事上,确实是出神入化,造诣颇深。
“好了,我不逼你,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找上我,”宋域故作轻松地一笑,转移了这个敏感度极高的话题,“据了解,曹严桦最近似乎发了一笔大财,生活质量都改善了不少,照这样看来,应该是有人花重金买了他的命。”
“有人用一千万买你的一条命,你愿意卖吗?”
“这我是不愿意的,毕竟我家有几十亿,一千万还不够个零头。”
沈瀛差点忘记了,身边站着的这个人是一位京海豪门圈顶级太子爷,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即使受过千万苦难,其中也不会有“穷苦”一难。
这次是他的失误,问错了对象。
“但我觉得你这个重金买命有纰漏,”宋域摸了摸下巴,“照你之前所说的概率事件,每条从A大过来的路都安插一个‘死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在A大门口撞死付莺,非要等到南台大道或者其他地方呢?”
“A大……”沈瀛张望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音沉沉的,像是盖了一层棉被,却一个不落地飘过宋域的耳畔,“我有一个猜测,幕后黑手或许对学校存在某种特殊情感,所以才选择在救护车离开学校范围后动手。”
“为什么不能是表演性呢?就像付莺杀江染那样,有可能对方在致敬付莺。”
“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
没过多久,许飞领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凑过来,打破了两人的深思熟虑,“沈顾问,老板来了!”
宋域拉回神志,扭头一看,“这么快?”
那个老板盯着宋域的脸,笑呵呵地同他握手,却开口说道:“沈顾问您好,我就是烧烤摊的老板,我姓刘,您可以叫我老刘——刚才就在附近办点事,所以动作快了些。”
许飞:“???”
宋域:“???”
沈瀛:“……”
许飞胆战心惊地咽了咽口水,觑着眼,悄悄望向对面的沈瀛。
沈瀛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依旧清风明月,在一旁安静的当一只附带的花瓶,好似自己并不叫沈瀛。
宋域憋笑得痛苦,松开刘老板热情的手,朝他使了个眼色,“我不是,他是。”
刘老板一愣,斜眼顺着一瞟,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立刻拥了上去,连忙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原来您才是沈顾问,我这上了年纪有些老眼昏花,没认清楚人。”
“没事,”沈瀛好脾气地莞尔,“刘老板是吧?”
“是是是,文刀刘,”刘老板态度良好,热情得像是看见了行走的人民币,“我都听许警官说了,您是想问曹严桦的事是吧?”
沈瀛眯了眯眼,“您和他很熟?”
“算是吧,他经常来我店里做客,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刘老板笑了笑,两只眼睛折腾成了弯月,但月亮不可能存在两个,所以它是虚假的,“要说起来,他昨天出事前,还在我店里点了一斤半的白酒,我以为他是碰上了什么难事,还跑过来跟他搭了几句话。”
宋域捕捉到重点,立即逼问:“什么话?”
刘老板扭头看向宋域,想了想说:“他说,人生在世要么穷死,要么富死,没想到刚过上有钱人的奢侈生活,就要跨到最后一步了——我当时来了几桌客,就没细问,哪知道再后来他就出车祸死了。”
“这只盒子见过吗?”宋域琢磨了一下,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金属盒子的照片递给刘老板看。
刘老板凑近照片一瞧,连连点头,“记得记得,这就是曹严桦昨晚来时手里抱着的那一只。我当时以为是工具箱,正巧我店里有螺丝松了,还向他借过一回,但他死死护住就是不让我碰,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狠话。”
“这只盒子他有说是谁给他的吗?”宋域追问。
“这倒是没有,”刘老板捧给宋域手机,抬手指了指身后发现炸/弹的垃圾桶,“但他中途有抱着盒子去这个垃圾桶吐过,我看他趴了好一会儿,吐得昏天黑地,脑袋都要栽里面去了。”
闻言,宋域与沈瀛交换了一个眼色,像是一种仅他们两人能解读的密语。
果不其然,这枚炸/弹就是曹严桦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