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包间是一块空间不太大的地方,大概二十个平方的样子,一条多余其事的暗纹垂帘贴着墙壁挂了一半,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都与上一个包间相差无几——
同样的,一模一样的时钟也摆在墙角。
马成见宋域一直端量着那条格格不入的垂帘,笑着指了指它,“它后面有个半人高的通风管道,很早之前就在那里,原本装修时想着给封了,但考虑到这里又没有几扇窗户换气,空气不流通肯定是不行的,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如果您介意,我立即给您再换个房间。”
私人会所都不喜欢开窗,最好能铸造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只留一两个隐晦的门挂在墙上放人进出,活生生是个画地为牢的淫/靡监狱。
这点与它本身的性质脱不开关系,开窗没有私密性,还容易暴露客人的脸。
能在这种地方消费的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他们的脸如果被意外拍下来挂上新闻头条,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富二代还好说一点,顶多就是在财经与娱乐新闻上混个脸熟,但吃政府工资的人就要被口诛笔伐直接拍屁股滚蛋了。
魑魅魍魉里一笔一划都找不到“人”字,但剥下“人”的外皮,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都是他们。
宋域摇头,“不用,这个就行。”
马成在合上包间门的瞬间,从罅隙里瞥了宋域一眼,似乎是不经意地擦过,又似乎是刻意为之。
“咔嚓”一声脆响,门被从内向外合上,偌大的空间里仅剩下宋域一个活物。
宋域慢条斯理地环顾了一圈这个不算密闭的区域,围着桌子转了一圈,目光不经意地刮过墙上的时钟。
似乎是没有瞧出些门道,他一屁股跌进松软的沙发里,大大咧咧地仰摔下去,像极了长年累月混迹于百花丛中被吸干精气神的败家子。
宋域半眯着眼,抬手捻了一下右侧太阳穴后的鬓发。
与此同时,细跟高跟鞋砸在地板砖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脚步声戛然而止。
宋域抬眼望去。
“宋……”
来人僵直着身体,开口冒出一个音后又好似想起一桩极度骇人的事情,猛地噤住了声。
明亮的灯光照着她的脸色惨白,眼角处的泪痣愈发显眼。
是江染。
宋域盯着好似撞见鬼的江染良久。
他见过江染化妆后的模样,在魏子平出事的那一天,她的妆面非常清淡,如今陡然看到她浓妆艳抹的脸,险些认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
“宝贝,别害怕,哥哥只是想和你谈谈心,”他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啊,快过来坐坐。”
江染局促地盯着笑眯眯的宋域,片刻之后才迈开沉重的脚步,不情不愿地坐在了宋域身侧。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仿佛是被爸妈撞见在巷尾抽烟的乖乖女,“……”
“江染,配合我。”宋域倾身贴近江染的耳朵,小声说着。
从监视器的角度看去,好似在亲吻她的鬓角,“宝贝,你看起来好小啊,不会是未成年吧?叫什么名字?”
江染脸上的妆比往日更加浓厚,误打误撞地挡住了她皮肤正常透出的颜色。
她僵硬地回答:“Anna,已经成年了。”
门开了,两个服务员推着酒水车进来,拎出一排酒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低头快速退了出去。
江染不动,像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坐着。
“新来的?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吗?”宋域的脚尖踢了踢桌子,震得高价洋酒晃荡了几下,险些摔个粉身碎骨。
江染反应过来,笨手笨脚地去摸酒杯,战战兢兢地倒了一半,中途还溅出来一星半点。
她双手捧住酒杯,别无选择地送到宋域手边,垂眼别扭地说:“……老板,请。”
“这么生疏,来这里多长时间了?”宋域抬手接过,顺势抓住了江染的手,臭不要脸的登徒子做派被他表演得浑然天成。
江染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心的灼热,滚烫的触感致使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战栗,咬了咬唇逼迫着自己去适应,“三四年了。”
宋域借着江染的手握住酒杯,嘴唇贴近玻璃杯嘬了口烈酒,唠家常般的轻声问:“当初怎么想到来干这行?我妹妹像你这个年纪,还在学校念书。”
江染说:“家里穷,手里没有钱,念不起书。”
“如果你早些遇到到我就好了,”宋域冷不丁地吐出这一句话,一语双关地说,“哥手里不差的就是钱,不仅能供你读书,还能让你天天坐奔驰宝马,吃米其林三星。”
他动作轻柔地捏了捏江染冰冷的手,借着玻璃杯的遮挡,小拇指勾起一个弧度,飞速在江染的手背上悄悄划了几笔。
江染屏息凝神地分辨宋域落下的动作,对方写得时间不长,却能方便她明白——
三点水加冗。
沉吗?
不对,是沈!
江染的双眼不知不觉开始胀痛,鼻尖一酸,眼眶里噙满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原本就因为宋域的上一句话而差点掐不住自己,此时越发难以忍受,兜着那两团重达千斤的水都看不清面前人的脸,柔柔弱弱地说:“多谢老板的好意。”
“哎呦,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好娇气,”宋域连忙抽过纸巾,轻轻在江染脸上擦拭,“是有谁欺负你了吗?你告诉哥,哥在道上有点分量,铁定帮你揍他!”
江染摇摇头,收敛了一下情绪,斟词酌句地说:“前段时间我在另一个包间陪了一对兄弟,一进门他们就不知道为什么在吵架,我想要劝一劝,结果他们反倒把火撒在我身上。”
“伤到哪里了吗?我看看。”
“当时额头上流了好多血,现在差不多没事了。”
宋域撩开江染的头发去找伤口,奈何粉底液太厚重,他费劲地盯了老半天都未曾发现一处新生的疤痕,“已经找不到了。”
他嘴里有方才烈酒入喉的醇香,说话间丝丝缕缕地铺开在江染的额角,拂过碎发的同时也不经意地落在江染的眼睫,后者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
宋域深知这“一对兄弟”指的是被谋杀的魏氏两兄弟,于是顺着江染的话问下去,义愤填膺地问:“他们吵什么架?如果是在故意挑事,哥明天就让他们在京海混不下去。”
“老板您消消气。他们两个不过是因为家产的事情才闹起来,”江染深呼吸一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弟弟被酒瓶扎了手,哥哥的肚子被踹了一脚。”
“打得还挺激烈,”宋域问,“他们父亲是去世了在争遗产吗?”
江染冲他摇摇头,“不是,但……应该活不长久了。”
“活不长久了”这五个字在宋域脑子里余音绕梁,他没有听见过老魏总要倒下去的风声。
他沉思片刻,“患病?”
“不清楚,”江染抓过桌上的酒瓶,抽出被宋域抓住的手,反而搭在他捏住的酒杯上,“光聊天能有什么意思?我再给您倒一杯,这都是我们会所的好酒,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宋域眯了眯眼,叼起杯口就仰头闷了下去。
极烈,一口闷就更烈了,像是灌了一嗓子辣椒水。
辛亏他在领导们隔三岔五就顾左右而言他的高端局上练过酒量,否则此刻已经五迷三道了。
“是不错,够烈,货源在哪?我去买个几箱,到时候请客吃饭就拎上桌炫耀炫耀——再给我来一杯。”
“这都是我们老板娘在负责,我还真不知道,”江染笑了笑,“不过我劝您还是不要贪杯,醉酒驾车容易出‘车祸’,以后如果见不到您我会很伤心的。”
“宝贝你可真贴心,不过这酒我确实喜欢,”宋域顿了一下,话锋猝然一转,“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去跟她谈谈,钱不是问题。”
“老板娘是谁我不是很清楚,”江染别有深意地说,“不过我们老板娘本事很大,天大的事情都能办到——您如果确实想要这酒,我们这里的总经理倒是和她关系不错,您可以去找他。”
宋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你说如果我攀上这条线能飞黄腾达吗?”
此“飞黄腾达”与平日里的平步青云有些沾亲带故的意思,但更贴合的解释是——
直捣黄龙。
“那是肯定,您下次来可以备点‘礼’,我一定在门口亲自迎接您。”江染意味深长地冲抿嘴一笑。
宋域放下手里的酒杯,轻声细语道:“等我的资金周转过来,一定把你从这里接出去享福。”
“老板,你对我真好,虽然不知道您这话我能不能听到第二遍……”江染顿了一下,“不过就算您带不走我也没关系,我们这里待遇挺好的,每年二月二都能分到一盘老板娘亲自做的炒豆子,总经理还会订一箱梨子给我们分,到年底了还能领些额外的福利。”
宋域眉头一蹙。
清楚地觉察出江染这段话里面另有他意,甚至让他感到格外不舒服,好似江染的声音成了一块满是棱角的石头,每滚动一下都扎得他难受心慌。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被江染垂眼制止。
最后,宋域结账离开时,并未在前台看见领着他进来的马成,反倒是之前那个与马成嬉戏的卷发美女在那里。
卷发美女一边娴熟地在键盘上操作,一边给宋域抛媚眼,“帅哥,你怎么每次都出来这么快?比你早进去两小时的老板都还在三英战吕布呢!”
“没办法,傻逼领导在办公室好大一顿火气,不知道是招惹了什么狗屁霉头,现在正嚷嚷着要所有人去找骂呢,”宋域装模作样地啐了一口,“要不是看在他工资开得高,谁去他手里受窝囊气——对了,你们这里的薪资待遇怎么样?”
卷发美女被逗笑,“怎么,打算来我们这里上班?”
“有点小冲动,毕竟有美女相陪不是?”宋域语气轻佻。
卷发美女捂嘴偷笑,“我们王经理还没有招人的打算,你可能还要在那领导的手里工作一阵子。”
宋域打探道:“你们经理长什么样?说不定我能在外面碰上。”
“我想想啊——哦对了,他下巴上有一颗痣,”卷发美女抬手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中央,“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宋域输入付款密码的手倏地一顿,下一秒立刻恢复了正常,“付完了。”
“帅哥,不用跟我讲,”卷发美女瞟了他一眼,随后拨弄电脑,“你就算不付款我也没损失。”
宋域转身的动作猛地一凝,扭头不解地望向正在捣腾台电的那人,他有些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卷发美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给宋域带来了疑惑,连忙捂住嘴向他解释,“不是吗?反正这钱不是上了我的手。”
只是这样吗?
宋域走出会所的一路上都在暗自琢磨,江染的话、卷发女的话都稀奇古怪,不知不觉便绕出了这块区域。
回到车里,宋域示意立即开车离开。
李小海忍不住问:“宋队,情况怎么样?”
宋域摆摆手,“回去再说。”
而在另一边的某居民区内,杨欣然顺着当地派出所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徐书浩也就是黄兆如今居住的小区。
这个小区没什么特别的好处,房价在全市的大盘子里高不成低不就。
关于这点,或许和其所处地段有很大联系——不近车站,不靠学校,距离最近的医院也在六公里以外。
伪装成小区物业的杨欣然抱着一沓表格,在小区里梭巡了一转,找到了徐书浩所住的楼栋,提着一口气爬上了三楼。
噔噔!
“谁啊?”紧闭的门后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杨欣然攥了攥自己怀里抱着的表格,上面凌乱的写了几张,“物业,麻烦您填一下表。”
“什么表啊?”
“调查表而已,麻烦您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打扰了。”
“烦死了,来了来了。”门里传来窸窸窣窣地声响,沉闷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
“咔嚓”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徐书浩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似乎下一秒就要以地为床,倒过去与周公探讨人生理想。
杨欣然飞速打量起徐书浩,只觉得岁月不饶人,把一个标致的小伙子给折腾成了老大叔,从前的朝气蓬勃现在压根就找不到痕迹了。
她看着玄关处散乱的鞋子,大小差不多,应该都是徐书浩的尺码,“徐先生,您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啊,”徐书浩全靠一丁点意识撑着脑袋,沙哑着嗓子问,“表呢?我填一下。”
杨欣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有点复杂,我们先进去填吧?”
“真麻烦。”
虽然徐书浩不情不愿,但看在杨欣然诚恳的态度以及一张漂亮的脸蛋上,他还是打开门让杨欣然走了进来。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杨欣然进了门,迅速环视了一圈房屋的布局,没有发现女性生活过的痕迹,“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随便。”徐书浩不耐烦地指向一个方向。
杨欣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快步跑了进去。
洗漱台上只有一只牙刷,梳子留着几根掉落的短发,储物柜里没有发现女士护肤品。
同样没有找到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杨欣然摁下厕所的冲水键,开门走出来时徐书浩正靠在沙发上小憩,“您是昨晚没睡好吗?”
“嗯,上夜班。”徐书浩闭着眼睛回答。
杨欣然问:“哦,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徐书浩骤然睁眼,不满地凝视杨欣然,“这也是你们问卷的题吗?”
“没有,”杨欣然抽出一张崭新的表,递给他一只笔,“只是有些好奇。”
“有什么好奇怪的?”徐书浩拿起笔,粗略地浏览整张表单,“上夜班的工作不是有很多吗?”
杨欣然保持微笑,没有吭声。
徐书浩拎着表警惕地端详着,迟迟没有下笔,“你们这表好奇怪,怎么还要求填祖籍?”
杨欣然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这不是快过节了吗?小区打算举办一场联欢会,想要了解各位住户的家乡,这样方便安排节目,让大家伙都有归属感。”
“我建议你们不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想着怎么把公交站抬到小区门口才是硬道理,每周限牌的时候上下班最折腾人。”
徐书浩一边抱怨着,一边在上面写下“东河村”三个大字。
杨欣然见徐书浩避开了一栏表格,提醒道:“亲属那一栏也需要填一下。”
徐书浩闷着脸,低声说:“我父母双亡,妻子也死了,没什么亲人。”
杨欣然慌忙道歉,诚恳的态度就差直接给他跪下磕一个头,“抱歉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都过去几年了,我一个人过的也自在——不过嘛……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杨欣然猛地抬头,只见徐书浩早已没了睡意朦胧的模样,反倒是一脸冷漠地凝望她。
杨欣然杨欣然心下警铃大作,手掌心凝出了一把冷汗,强撑着笑意,“您在说什么?”
“你不是小区物业吧?”徐书浩瞟向对侧半开的窗户,“从你进门开始就在试探我,问我厕所的位置也不过是想知道我家是否还有其他人居住——你是什么人?”
眼见身份暴露,杨欣然索性不装了,冷着脸说:“徐书浩,我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刑警,现在有点事情需要你的配合。”
“刑警?”徐书浩冷笑一声,动作并不慌张,“说吧,要我怎么配合?”
杨欣然开门见山地问:“据我们了解,自从你离开西湾村后再未返回过,请问这是什么原因?”
“警察同志,我是东河村人,您找错人了。”
“别装了,”杨欣然戳破他的谎言,“我们已经查到了你的身份,改名之前你叫黄兆,户籍在西湾村。”
徐书浩:“……”
“我再问一遍,是什么原因让你再也没有回到过西湾村?”
“呵,这算什么问题?”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徐书浩望向窗外,云淡风轻地说:“在大城市里待久了,灯红柳绿的世界比耕田种地的苦日子美好太多,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选择留在这里。”
“付莺认识吧?”
“认识,我之前的青梅竹马。说起来,我能在这里扎根,也亏了她的帮忙。”
杨欣然的目光锁住徐书浩的脸,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她在你与已故妻子结婚前两个月就不幸去世,这点你知道吗?”
徐书浩点点头,“我知道。”
“有回去祭拜过吗?”
“第一年偷偷去过,后来就没有了。”
杨欣然眯起眼睛,“付莺的电话卡是你拿走了吗?”
“警官,你这话挺好笑的,我要她的电话卡干什么?”徐书浩气极反笑,“是能下饭吃,还是能赚钱啊?”
杨欣然抿抿唇。
确实如此,眼下没有证据能证明徐书浩带走了付莺的电话卡。
“你们怀疑我杀了付莺?”徐书浩冷笑,“既然调查过我的背景,应该也知道付莺的死与我无关吧?”
杨欣然哑口无言,只得草草结尾,指着表上的一串号码,“这上面的电话号码是你的吗?”
徐书浩点点头。
“我们会与你联系,这段时间请保持电话通畅,同时也请不要开京海。”杨欣然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
徐书浩吹了个口哨,一句话绕了一百零八个调,“警官慢走!”
杨欣然努努嘴,沉默地拉开大门。
即将关上的瞬间,徐书浩顺手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直直照射进来,在一团晃眼的白光里,他下巴中央的那颗黑痣被掩盖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