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片区的对面,一辆破破烂烂的五菱小卡停靠在十字路口的一侧,车上载了一堆歪瓜裂枣的苹果,左一个被指甲印掐得伤痕累累,右一个被压得面目全非,并且挂了一个写得歪七扭八的牌子在中央——
【特价优质苹果,4元一斤】
苹果老板似乎压根没觉得自己摆这个价位有什么不对。
大妈指着一条宛如东非大裂谷的缝隙,“老板,你这苹果都烂成这个样子了,还敢喊四块钱,想钱想疯了吧?!”
“你爱买不买,就算烂成屎我都这个价。”苹果老板从车内探出黝黑的脸。
大妈气急败坏,手里的苹果猛地向苹果堆里一砸,东非大裂谷彻底分成两半,气呼呼地离开时,嘴里还不停嘟囔些不好听的话。
她与一位提着袋子的小年轻擦肩而过,嘴里的话也被小年轻听得一清二楚。
小年轻没吭声,径直走向气焰嚣张的五菱小卡。
副驾驶座上躺着一个正在打盹的小伙子,在听见声响后,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盯着提东西的小年轻端量了半晌。
心比皮肤黑三百六十度的黑心老板抬起胳膊,轻轻撞了撞小伙子,“接你班的人来了。”
“接住了,给你带的盒饭,”那天在京城七号前执行公务的治安科队员李洲拉开车门,手里拎着的两份盒饭塞进车里,“我来换班。”
小伙子丢下手里的照相机,翻身跳下车,“好,明天我来换包公。”
李洲趁机踩了上去,抱起照相机,“啪”的一声砸上车门。
他在几个按键上捣鼓一阵,调出这段时间里拍摄的照片,里面全是进出过巷道口的女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若不是知道他们的警察身份,还以为是某个流窜作案的变态组织。
李洲一边翻看照片,一边同包副队说笑,揶揄道:“副队,刚才那个大姐走一路都在骂你,我要是她,非把你扯下去揍一顿再吐口唾沫才够解气。”
“还不是我们那个非要揽活的方大队长,要不是他闲得蛋疼,硬是抢过人家刑侦大队的活,我至于态度那么恶劣吗?”包副队冷哼一声,对方秋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行为表示强烈不满。
李洲没有跟着包副队一起指责方秋景,做和事佬一般地说:“方队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说不定是觉得上头能念在此事上,给我们治安科补发点工资——再说了,这扫黄打非本来也是我们的工作,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这正在气头上,你还帮他说话!”包副队凶神恶煞地剜了李洲一眼,吹胡子瞪眼地说,“我能不知道这些吗?现在我吐槽一下无良上司都成罪过了?下去下去,别在我眼前晃悠,晦气!”
“没有没有。”李洲赔笑几声。
包副队一把抓过盒饭,摸出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茹毛饮血似的,李洲都觉得是在撕咬方秋景身上的肉。
李洲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也不太理解方秋景为什么上赶着去给刑侦大队做后备军。
包副队眯了眯眼,“有人来了!”
李洲立即抬起照相机去捕捉,果真在十点钟方向撞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女生,“OK,拍上了。”
包副队应了一声。
李洲调出刚才拍摄的那名女生,眉头一蹙,“这个女生好眼熟……好像是刚才刑侦大队那边传过来的学生。”
“嗯?我看看。”包副队一听,立刻撒下手里的盒饭,抢过照相机来辨认。
李洲掏出手机,点开他与刑侦大队宋域的聊天记录,放大对方发过来的一张证件照——
是江染。
包副队将两者放在一块比对,确实是同一个人。
他脸色严肃且焦急,“快跟刑侦大队那边联系,告诉他们目标人物出现了。”
二十分钟后,一辆朴实无华的八座面包车从津贝大道闪出,转弯的一刹那,冲载满货物的五菱小卡打了几下车灯,随后,朝小卡的屁股后扬长而去。
脏兮兮的五菱小卡收到撤退的信号,四只轮子在地上摩擦,从停靠区慢慢爬向白方格外的车道。
面包车最终停在还未被清走的废墟前,车内坐着四个人——
两个身穿浅色衬衫和一个穿着休闲衣,余下的那个格格不入,一身骚包的豹纹衬衫配上抹了半瓶发胶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中途顺道逮住的地痞流氓。
李小海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仪器箱子,担忧道:“宋队,你真的不戴耳机吗?如果里面情况有变,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捞你。”
“上次不是试过吗?里面有信号屏蔽器,戴了还会提高暴露的风险。”宋域对这东西很是抗拒,但具体不是因为这东西本身的暴露性,而是他怕杨欣然又折腾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污蔑他。
李小海没了辙,顶头上司不乐意使用产品,他也不可能摁住他的脑袋,给人强势地塞进去。
“走了。”
宋域跳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快步向马路对面的房屋聚集区移动。
现在已经到了吃饭的点,棺材片区的租户都陆陆续续从巷道往家走,前几天晚上干过一场大阵仗的人盯着同他们一块混入的痞子端详良久,最终不以为然地撇开了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宋域大摇大摆地穿行于交错的逼仄巷道中,慢吞吞地摸索到了隐蔽的会所入口。
前面的关卡容易过,但接下来的指纹识别却让他犯了难,他并没有在会所被要求采集指纹,也忘记提前采样谢幼年的指纹。
简直是……
出师不利!
正当宋域踌躇于指纹识别这一大难关时,冷不丁地在他背后冒出一句话:“你……哎呦,这不是贾哥吗?”
宋域心惊胆颤,差点给那人来了个下意识的过肩摔,幸亏他反应快,反手捏住身后人的胳膊,惊喜地大喊一声:“马哥?!”
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再配上手腕处的疼痛,愣是将马成给整懵了,有些不明所以地盯着对面的人,“贾哥,您今天有空来玩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此刻,站在宋域背后的人正是CLOUD的职员——
马成。
宋域胡诌道:“啊……对,我过来时看见一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女,一路跟着她屁股后头摸了过来,你说巧不巧?她居然朝里面来了,真就是天赐的缘分。”
马成一挑眉,“您跟我描述一遍特征,我帮您带过来。”
“大概二十出头,眼角有一颗黑痣,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哎呦,可笑到哥哥我心尖上去了。”宋域装模作样地捂住心口,好似真的被虚构出来的美女勾走了三魂六魄。
马成想了想,“行,进去后我马上给您安排房间。”
宋域拍了拍马成的手,“多谢马哥!”
马成摆了摆手,领着忍辱负重的色鬼宋域一同前往会所。
依旧是纸醉金迷的奢靡场景,酒气熏天的大老板们与三四个高挑的美女勾肩搭背,夜夜笙歌的无药可救在这里成了家常便饭。
就在马成扯过红色外壳的固定电话,手指正要在按键上一顿旋风操作时,宋域突然打断了他,“马哥,我好像还没有在这里办理过指纹录入。”
马成斜眼,轻描淡写地吐出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们这里的指纹录入一般都会调取顾客的详细资料,如果您的身份敏感,我建议您不要办理。”
宋域一怔。
他注视着马成熟练敲击按键的动作,隐约觉得此人话中有话,仿佛已经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
但是——
如果马成已经清楚他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引狼入室呢?
在宋域出神思索之际,有严重问题傍身的马成与电话对面沟通完毕,一边放回电话,一边抬头笑着对宋域说:“贾哥,都给您安排妥当了,是个新包间,位置不太好找,我带您去。”
宋域的眼底多了几分防备的意味,但面子工程兀自高挂楼牌,“你们这是一个姑娘一个包间吗?”
马成招呼着宋域向右侧的一条通道里钻,“这倒也不是,您第一次来不是提出了建议吗?我这次给您找一个通风好的房间,保证您能玩得愉快。”
“你有心了。”宋域笑了。
与此同时,在公路疾驰的网约车上,特批放假的陈廓拎着大大小小的礼品回了老家。
他昨晚匆匆忙忙抢了一张火车票,在绿皮火车上百无聊赖地坐了六七个小时,好不容易在屁股未夭折前滚下了车。
网约车抵达目的地,陈廓拽着特产店随手买了一些东西直奔老楼。
原本陈廓以为自己一回来就能撞见七大姑八大姨的面孔,没料到推门一进去,家里一个活物都没看见,手指在桌面上一抹还能沾上灰。
一边疑惑,一边捞出手机他妈打了一个电话,“妈,我到家了,你和我爸跑哪去了?”
陈母吃惊地反问:“啥?你回家啦?”
陈廓无奈地扶额,“我昨天不是给你发消息了吗,你没看见?”
“哎呦呦,你昨天发的不是时候,正好挡着我看一部剧的**片段,我一气之下就顺手给划走了。”陈母干笑了几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
陈廓磨磨牙,“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还有五六七八天吧,”陈母捂住听筒,朝身边的陈父说了一句,“坏了,那傻小子居然跑回来了。”
陈廓问:“你们老两口去哪了?”
“还不是你爸嚷嚷着要来藏区,说不来一次都对不起祖国大好河山,我拗不过他,只好陪他一起来了——不过这里风景好好,我们昨天还去看了……”陈母越说越起劲,大有与陈廓延展一论的势头。
陈廓慌忙制止住了恐怖事件的发生,“行行行,你们好好参拜——对了妈,我上学时之前洗出来的相册你给我塞哪个抽屉里去了?”
“相册?”陈母仔细思索了一下,“应该就在你房里哪个犄角旮旯,你自己去翻翻,反正你房间里的东西我一样都没给你丢。”
“哦,行,那就这样了,拜拜。”
陈廓放下电话,提脚走进自己的房间。
正如陈母所说,他房间里的东西确实没有被移动过,至于是怎么判断出来的,极大概率与积灰程度有直接关系。
陈廓推门进去,一股子能把死人呛活的灰尘劈头盖脸地扑了出来,“咳咳,这至少有四五年没进过人了。”
陈廓不禁有了打退堂鼓的心理,但又念在自己肩上背负的重担,不得不坚持下来,跨出了突破性的一步。
他屏住呼吸,在飞尘的物理攻击下不屈不饶,在每一只抽屉里翻找一本穷年累世的塑料相册。
可惜只倒腾出了一些破旧的课本和三四封未送出去的情书,几片乱七八糟的树叶标本也平平稳稳地夹在其中。
陈廓环视一圈。
既然抽屉里面都没有,只好寄希望于床底的几只破箱子中,如果这里面也没有发现,那大概是被他弄丢了。
陈廓蹲下身,歪头去拉床底乱七八糟的纸箱盖,随着它们一同出来的,则是新一轮的沙尘暴,比先前的更猛烈,更折腾人。
他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默默发誓回去以后必须要讹宋域一顿饭。
他挑开纸箱盖,在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里翻找,这一箱里没发现就换下一箱,来来回回折腾了半晌才打开最后一只箱子。
余下的箱子最破烂,四角底边都被磨出了孔洞,纸板的内部结构也被迫暴露在外。
陈廓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拨开了仅剩两片盖板的顶端,伸手向内探索。
或许是因为最后的希望,他找得格外仔细,贴着四边全都转了一个遍,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
倏然,他的指尖好似触碰到了一样冰凉的磨砂外壳。
两指夹住拽上来——
一本灰扑扑的蓝色卡通封面的相册重见天日。
“找到了!”
陈廓喜笑颜开,捧着相册走到客厅里看。
他拨开相册的封面,第一张是站在A国首都的城门旁边拍摄的,打小就根正苗红的他举着少先队员的手势敬礼,那时候他才五岁左右。
继续向下翻去,大部分是他的童年照,占了整本的三分之二。
陈廓懒得再去追忆自己早已记不清的童年,飞速翻找宋域拜托他的照片。
“嘶……我记得就是夹着这里的,怎么没翻到呢?”陈廓逐渐蹙起了眉。
突然,在临近结尾时意外掉出一张照片,正面朝下砸在灰尘堆里,好似在竭尽全力隐藏着秘密。
陈廓的动作一凝,低头盯住照片素白的背面,动作迟钝片刻,伸手去挑照片的一角。
掉落的照片蹭上少许灰,陈廓拎起来抖一下,翻转过来定眼一看,一口气硬生生卡在胸腔没出来,难以呼吸。
照片之中,那人长身鹤立在乌泱泱的人群之外,骨相周正,姿态矜贵,透进的一束光给他脸上铺满一层柔和的金色,宛如神祇般的垂眸注视着眼前年少的宋域,目光专注且认真,充满了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恍惚间,陈廓与这张泛黄照片里的两人隔着弥远的年代视线交汇。
“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