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宋域刚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就看见一大群人在楼下自发围成一个大圈。
密密麻麻的人头一起仰望医院顶上的天空,像是中了魔,又像是在等待天降百亿钞票。
好奇怪,那里发生什么了吗?
他把车停稳,提脚走下去。
随便扯过一个刚从人墙中挣脱出来的小年轻,指着人群疑惑地问他。
“你们都在看什么?这个地方是什么流星观景地吗?”
小年轻看着他摇头,手指抬起,指尖朝向医院某扇窗户的方向。
飞速且惊慌地解释道:“不是不是,那里有人要跳楼!”
“什么?”
顿时,宋域大惊失色,像是头顶炸了一个响雷,条件反射地顺着小年轻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
两个看不清楚长相的人一前一后站在十七楼的窗户边缘,身着医院统一发放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头发在狂风里凌乱的飞动。
短发女人左手紧扣住窄小的窗户边框,右手死死抓住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长发女人,而那个不幸被胁迫的长发女人无力地靠在窗户边缘,处境非常危险。
周遭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可言,她们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随时都有坠楼的可能。
“肯定是仇杀,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哦!”
“两个女的能是什么仇?肯定是当三被抓。老话常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都是报应。”
“呸,少来了。你们男的也不是好东西,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被抓的都是你们。”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在楼底下吵吵闹闹,只言片语里诞生出无数不能被证明的流言蜚语。
宋域来不及多想,火急火燎地跑进医院,拼命推开密密麻麻的人流,费了好大劲才挤进了电梯。
“操,后面他妈有病,赶着去死呢?!”
“急什么急?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啊!九年义务教育烂娘胎里了?!”
“呸,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素质!”
人命关天。宋域不理会这些人的破口大骂,在他们怒不可揭的逼视目光中疯狂拍打了十几下抵达十七楼的按钮。
众人:“……”
卧槽,这人不会是个神经病吧?!
登时,离宋域近的几人纷纷向后退了半步,都期望和他隔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如果空间足够施展身手,他们甚至想要学孙悟空一跃十万八千里。
宋域拎起手机,在通话记录里按下了邱元航的号码,用命令的口吻说:“老邱,你快点带人来市第一人民医院,有人要跳楼!”
邱元航前脚才从丽格拉酒店的案发现场收工,后脚连大门都还没出就接到了宋域的紧急电话,一脸空白地问:“什么?跳……”
时间不等人,宋域没等邱元航讲完话就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抬起头。
心急如焚地注视着电梯缓缓迅速上升至十七楼,神情逐渐严肃,眉宇间笼罩着一抹揉不开的困惑。
叮。
电梯门开了。
宋域一马当先地冲出电梯间,双手拨开站在门外等候的人群,朝着病房所在的区域疾步而去。
“郑凤女士,您先下来好不好?上面太危险了,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对对对,您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您的命最重要啊!”
宋域清晰地捕捉到几人好言相劝的声音,立刻加快速度朝声音源头跑来。
只见浩浩荡荡的围观群众挤在门口形成了一堵一丈厚的人墙,每一个脑袋都在蹭蹭向上抬,地板烫脚似的踮起脚尖。
高雅一点儿形容就是十几人正在同跳一支小天鹅舞,粗俗一点儿点形容就是地沟里的老鼠观察腐烂食物的位置。
他磨磨牙,推开站在门外看稀奇的人冲了进去,硬是强打出一条仅容他一人侧身而过的通道。
站在窗台上抓着人的郑凤两只脚都放在宽度不到两公分的窗台边,身材十分瘦弱,就像那种八十年代左右的农村女性。
然而——
被她紧锁在胳膊肘里的人低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依照这人的身板来看,也就只比挟持者的营养要好一点点。
宋域匆匆忙忙地走上前,顺势捞出口袋里的警官证,“郑女士,您先冷静一点,我是警察,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此话一出,所有人错愕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飞向他。
郑凤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宋域,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气的死物,漆黑一片。
旋即冷笑一声,暴戾的情绪愈发严重。
“你们都只会说表面话,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你们警察都是罪恶的维护者,只要我一下去,你们的阴谋就得逞了。”
虽然不知道郑凤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悲惨事件,但宋域眼下只能尽力安抚好她的情绪。
“不是,您想错了。只要您下来,我们警方就一定会帮你解决事情。”
郑凤全然不信,冷嘲热讽地瞪着他,“一定会帮我解决,怎么解决?我儿子都死了,你还能怎么帮我?难不成你还有上天入地的本事,能帮我把我的儿子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宋域敏锐地觉察出自己找到了突破口,眼里顿时亮起光,声音铿锵有力地承诺道:“我虽然不能让您的儿子死而复生,但我能在阳间为您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死亡与报复从来都不是解决事情的好办法。”
“穷人是得不到正义和公道的,它们都需要好多好多的金钱才能被获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势单力薄也做不到,我现在唯一能使用的就只有这一条命,死亡和报复才是最好的办法!”
郑凤明显激动起来,风吹得她眼睛干涩不堪,但她强忍住不去眨动,直至眼眶红得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一滴血出来。
宋域垂下的手忍不住攥了攥,摸到一层绵密的冷汗。
兀自逼着自己保持冷静,温和且循循善诱地说:“您也要告诉我您究竟有什么冤屈,毕竟不明不白就去死,赔上一条命,太便宜某些罪大恶极的人了,他们仍旧在逍遥法外,不是吗?”
霎时间,郑凤的动作猝然一滞,眼神里似乎有了些许动摇,虽然她只字未说,但宋域仍旧觉得存在救援的希望。
宋域诚恳且坚定地举起手,一本正经地看向她,“我以京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的身份向您保证,我们会保护好您的人身安全,彻查所有不公事件。”
郑凤骤然抬手,直指宋域手中的警官证,语气和身形皆化作一柄锋利的剑,“行,你现在给我把这个医院的王八蛋院长找来,我要当面问问他收了这么多黑心钱,做梦会不会都是妖魔鬼怪来托他下十八层地狱!”
宋域立即扭头,看着身边的护士,“你去把你们院长叫来,快去!”
年轻护士被吓惨了,宋域轻轻一推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嘴里磕磕绊绊冒出了几句话,旋即慌乱转身朝外面奔去,双手用力拨开人群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宋域的手心向下压,示意女人冷静下来,声音放低了很多,“我已经叫人去找院长了,您先冷静一下……我能看看那个人的状况吗?”
他抬手指了指被郑凤胳膊紧锁住的那个可怜人质。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看清楚她被头发覆盖住的面容,也未听见过她的哭泣或者嘶吼的声音。
“她……她没事,”忽然,郑凤的目光躲闪数次,胳膊肘向上抬了抬,提起垂头的女人,“只要李权志那这个狗娘养的杂种来了,我就放了她。”
宋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郑凤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奇怪?
还有那个人质……也难免太镇定了。
他上下端量起人质的身影,认真地想。
而且——
这个人质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能看看她的脸吗?”
“……”
郑凤沉默许久,目光在怀里有气无力的人头顶扫过,旋即又转向宋域的脸。
紧咬了一下唇角,故作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就一眼。”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将怀里的人转向宋域的方向,抑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一寸寸地拨开她垂下的发丝。
人质的面孔虽然一晃而过,却还是被宋域捕捉到,竟然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凝视着她,“何妍妍?!”
倏然,一个戴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闯入,皮鞋在瓷砖上撞击出哒哒哒的清晰声响。
他推开拥挤的人群挤了进来,不紧不慢地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上的几处褶皱,在看向窗台上的女人时眼里一片漠然。
“院长。”
“李院长。”
男人微微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死人的事情太司空见惯,所以他在面临这种人命关天的惊悚情况下也没有过大的情绪波动,甚至波澜不惊。
李权志的目光在宋域身上停留片刻,眉头不可觉察地向中心拢去,眼睛里的不耐烦一闪而过。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姿态严肃地对以跳楼来威吓他的郑凤说:“我就是院长,还请您先下来。如果您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我们可以当面谈谈。”
郑凤一看见李权志,情绪登时激动起来,就像是干柴上被抛入一支火柴,熊熊烈火燃烧不尽。
她怒气填胸,嘴里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撕心裂肺的滋味,“就是你,就是因为你,我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死在了病床上!就是因为你乱收黑心钱,我儿子才会不治身亡!!!”
宋域觑着眼,飞速打量身侧的李权志院长。
只觉得这人看似平平无奇,周身却绕着一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
李权志也非常配合宋域对他的评价,面色如常,从他脸上的细纹里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镇定自若地继续说:“抱歉,我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如果真是我的错,请您先下来,我们可以慢慢协调。”
“我下来干什么?你又能协调什么?如果语言能协调我的生死,能协调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为什么我的儿子不能活?!”郑凤冲李权志大声嘶吼,赤红的双眼里全是憎恶发泄出来的报复快感。
“我就要你们这些人好好看看,要你们这些拿着老百姓血汗钱的王八蛋从今往后都不得安生,每拿一分不正当的臭钱都要想起今天!!!”
在周遭的人声鼎沸里,宋域隐约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逐渐逐渐,清晰地掠过他的耳畔。
故作不经意地朝窗外车水马龙的公路上瞥了一眼,只见三辆警车正在开足马力,飞速朝医院的方向驶来。
警车的出现像是服下一颗定心丸,宋域无由来地松掉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许放开,脚步不动声色地逐渐向郑凤靠近。
继续循循善诱着。
“您别想不开,只要是人活着就会有希望和未来,您的亲戚朋友和死去的儿子肯定都不会希望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而且我们京海警方也会帮助您。”
“我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像是被踩到了痛处,郑凤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如撕裂布匹一般的刺耳,“什么亲戚朋友?我都没有!你知道吗?我是倾家荡产了,已经倾家荡产了啊!”
下一秒,谁都不愿意看见的惊心变故出现了。
长时间得不到治疗,何妍妍的脸色更加惨白,双腿“噗通”一声重重地跌跪在空调外机上。
失去呼吸机的她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阴曹地府,如果不是被人扼住脖颈,她可能已经滚落下了十七楼。
“天啊!那人快要摔下去了!”
“医院里有没有气垫床或者是床垫?”
“医院哪来这种东西?再说那可是十几楼,就算有东西接住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啊!”
“唉,这姑娘只怕是没救了。”
宋域的瞳孔猛然放大,脚步猝然顿住,厉声呵斥道:“郑凤你先别激动,那个女孩身体不好。”
“是吗?”
郑凤缓缓侧头,若有所思地凝望何妍妍在阳光下几乎血色全无的脸。
赫然觉察出她的气息已经极度微弱,甚至下一秒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她骇然一惊,神经质的喃喃道:“如果我的儿子长成和她一般大,可能已经成家立业了吧。”
宋域不敢轻举妄动,脑中飞速思忖着化解眼下危机的方式。
只见郑凤费力地将何妍妍从地上提起,把她的身体压在自己身前。
嘴角忽然弯出一个诡异且不怀好意的冷笑,瞪着李权志的目光瞬间坚毅起来,俨然像是一位勇敢奔赴死亡的战士。
“我会在地狱里保佑你惨死,时时刻刻都保佑着。”
下一秒,郑凤毫不犹豫地把何妍妍向窗户内一推,又因为惯性使然,她自己的身体本能地向后倾倒而去。
顿时,宋域明白了郑凤的真实意图,暗道不好。
一个箭步冲上去要抓住郑凤枯槁般的手,但只能接住何妍妍无力支撑的身躯,眼睁睁地看着她向万丈高楼下倒去。
郑凤仿佛一只张开稀疏羽翼的凤凰,璀璨的阳光洒落她的脸庞,驱散起每一处褶皱里藏着的黑暗。
她仰着头,望向苍穹之上的烈日,双眸里闪过一抹水光。
即使是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的身体里也涌现出难以忽视的滔天难过。
她恶劣地想——
天气真好,就让世界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