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开他的衣服。”只见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片插入此人的后腰。
“主任,心率正在下跌。”
“静推肾上腺素一毫克。”
闪着冷光的针管破开皮肤,钻进血肉。
“滴滴滴……”
心率持续降低,即将跌至最低值。
“肾上腺素一毫克。”
又是一针扎进,沈瀛脸色仍旧惨白。
“止血药用了没?把止血钳给我。”
刺目的血止不住向外渗,染红了医用手套。
……
沈瀛如坠重重迷雾,落入无光黑洞之中,对外界的感知与痛觉皆被斩断。
眼前漆黑一片。
他觉得自己浮在虚空里,轻飘飘如一团抓不住的空气,却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动弹。
“这里是哪里?”他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一团散发微光的影子淡入,慢慢在他眼前凝成了人的形状。
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端量起突如其来的陌生物体。
即使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也只是勾了边的画而已,无法窥探出它的具体模样。
这不知名的物体渐行渐近,最后停滞在了沈瀛面前——
它不携热,却在周身揣着他记不起来的温和。
沈瀛凝视影子半晌,心下觉得这个轮廓熟识,像是千千万万年流淌过的时间长河里皆有他。
然而,在冥思苦想中又寻找不到其的踪迹。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些话。
可惜喉咙好似被一双手钳制住,尝试几次竟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影子定定地伫立在一米之外的地方,未曾再刻意多挪动半步。
两人就隔着一两丈的空地相望,沧海桑田攥成了朝生暮死。
“萧渗,‘劫掠’从未结束。”
下一秒,影子毫无征兆地荡出一句轻柔的话。
声音温和且远古,缓缓向后褪了色,散在偌大又寂静的虚无里。
呼——
无影灯下,数袋血浆沿着导管输送至沈瀛冰冷的身体里,呼吸机维持着他的生命。
心电监护仪上,跌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猝然有了醒目的波纹。
锐利的转折宛如双刃剑的尖端,是对死亡的刀剑相向。
“主任,他有意识了!”
“嗯,尽快对伤口进行清理与缝合。”
迷迷糊糊里,沈瀛感觉自己被从某个地方推了出来,又被安置在了另一个地方。
充斥着整个鼻腔的消毒水味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身体,冲击着他的大脑,晕晕乎乎间又被强制着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聒噪连连,逼得沈瀛不得不从困乏中抽身,逐渐找回清明。
忽然,正在与杨欣然讨论案情的李小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震惊地瞪着沈瀛苍白无血色的脸。
“哇,沈顾问的眼皮刚才动了!”
“你看走眼了,那是风吹!”杨欣然近距离端量片刻,结果屁都没瞧见,“话又说回来,你说周君扬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要我说就是周君扬砸在水里后拿枪自裁,反正横竖都是死。”李小海收回落在沈瀛脸上的目光,吹了一口碗里的甜粥,掀起一团白雾,“咱们干这行好几年了,又不是没有碰到这种事情。”
杨欣然立即反驳,“那枪呢?他自己吞了啊?”
李小海拿勺子勾了一口粥,慢慢悠悠地塞进口腔,有理有据地猜测道:“杨副,那片水域你是知道的,又深又广。要么沉了底,要么就被哪股暗流给卷走了,就算是被大鱼吃掉也是有可能。”
“也是,于局早要人去捞了,光是潜水设备都拉了一车。到现在还没收到捷报,估摸是找不到了。”杨欣然无奈地一耸肩。
沈瀛虽然脑子还在晕乎的状态里,但依旧从这几段简短且信息量巨大的对话中拼凑出关键信息——
周君扬死了。
“周君扬……死前有说什么吗?”他骤然开口,声音低哑,如同耄耋老者的哀叹——
一口痰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妈呀,真醒了。”杨欣然被吓了一个激灵,差点一蹦三尺高。
她盯着气若游丝的沈瀛看几眼,撒气脚丫子跑出病房,激动地扒在门框边缘朝护士站喊,全然忘记了还有呼叫铃这更为便捷的玩意,“护士,人醒了!”
李小海没拿捏住喉管里滚烫的粥,险些噎住自己。
手忙脚乱地将手头上的碗丢在一旁,猩猩锤胸般的重重拍打自己的胸膛,“咳咳……沈,沈顾问。”
沈瀛想抬胳膊帮李小海这个倒霉孩子拍几下,但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用眼神给予他鼓励。
一个护士跟在医生身后快步走来,对着沈瀛吊着的药水拨弄一阵。
医生戴上听诊器在他胸前停留片刻,后又掀起衣服查看了一番包扎的伤口,两人双管齐下,沈瀛好比砧板上的鱼肉一般无力。
一切结束,两人收手。
医生摘下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语重心长地交代了他已经说过上万遍的常规要求,“多补充营养,少吃辛辣生冷,伤口不要沾水,我开一瓶其他的药挂着,等下过来换药。”
随后,两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翩然离开。
“周君扬死前有说过什么吗?”听见关门的声音,沈瀛重复了一遍之前没有被回答的问题。
“捞上来的时候就没了气,许飞说没听见有交代什么。”杨欣然自作主张替沈瀛叫了一份汤,“沈顾问,你喝排骨汤还是鸡汤?”
“都可以。”沈瀛扯出一个微笑,扭头看向旁边手足无措的李小海,“小海,你能不能帮我调一下爆炸点附近的地图。”
“沈顾问,您这才从阎王殿迈出来,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李小海抿了抿唇,略微带着犹疑的目光落在沈瀛虚弱的面孔上,“其实咱们也不差这点时间。”
“我没事,你帮我调出来就行。”
面对沈瀛坚持的神情,李小海无可奈何地抓起自带的手机,捣鼓一阵后递给沈瀛。
中途猝然惊觉沈瀛压根无法动弹,于是尴尬地缩回手,稳稳当当地捧至沈瀛面前给他看。
沈瀛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麻烦缩小一点。”
李小海乖巧地听令,两指在屏上抓了一把,地图被缩小,能见区域也随之变大。
手指在深蓝色象征着水域的地方圈一下,标出一个大致的范围。
“爆炸点应该在这里。”
沈瀛的目光掠过李小海手指的地方,环顾一圈后定格在左边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嫩绿色不规则多边形上。
有三个黑体的大字浮现在旁边,标注着它的名字——
观音岛。
瞬间,一个并无任何证据可支撑的猜测扑上沈瀛的大脑,促使他下意识颦蹙而对。
观音岛至采沙场约三公里,只有狙/击枪才能满足这个射程,并且还要考虑到狙击手的硬核实力,因为这是在移动状态下的一击毙命。
能满足条件的人有不少,但最有可能的那个沈瀛认识。
“……万山明。”
沈瀛不悲不喜地开口,嗓子眼里跳出一声低如呢喃的气音。
李小海只看见沈瀛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听清具体说了什么。
即使他努力想要从对方的口型中分辨一二,也难以实现。
“沈顾问,你在说什么?”
沈瀛隐去眼中复杂的神色,摇摇头说:“没什么。可以关上了,谢谢。”
李小海也不多问,像个小媳妇似的乖乖收起了平板。
杨欣然在走廊上打了一个电话才回来。
一边滑动手机,一边嘴中嘟囔,“沈顾问,宋域现在正带人全力搜捕何妍妍,暂时抽不开身过来。但他要我替他向你问安,我给你放个语音啊!”
这还没完,她的“一阳指”点在一条刚发来的语音消息上,听筒内立刻蹦出宋域震耳欲聋的声音。
“沈瀛,你是非要和爆炸比速度,还是觉得自个福大命大死不了?但凡你再晚一秒蹦水里,你进的不是医院的手术室,是楼下的太平间。照时间推推,这个点你已经躺灵堂里准备火化了!”
混杂着喧嚣人声的音频卷着无形的怒火回荡在病房,三人鸦雀无声。
杨欣然听到此处,尴尬地扯出一个笑。
若不是这东西的进度条不能拖动,她早把它拉到西天了。
“我现在正在何妍妍家。妈的,何妍妍这女人真狠,一把火把自个家烧成了骷髅架子,屁都没给剩下一点——麻烦各位支持我们的工作,往后退一退。”宋域似乎正在工作,顿了顿又说,“你好好在医院复健,要是落了个好歹,于局保不准要把我发配边疆搞基层建设。”
终于,掺杂着窸窸窣窣背景音的音频到此就走到了头。
杨欣然不免长舒了口气,干笑着将手机飞速揣进口袋,背地里将宋域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通。
早知道前篇是那种尴尬到脚趾扣地的长篇大论,刀架在她脖子上都要把宋域给删了。
她借着反复划拉口袋上摇摇欲坠的装饰扣的机会,觑着眼端量当事人的表情——
沈瀛毕竟是社会高知,没那么低俗地去计较宋域前篇气急败坏的疯话,却似乎正在对后文的内容感到惴惴不安。
窗外的枝丫中透过点点光斑,挥动在淡绿色垂帘上仿若璀璨明星降临。
街道上伞面斑斓,飘然而走。
沈瀛仰躺在病床上,双眸紧闭,脑子里早已纷乱如麻。
他将此前种种重新捞出拼凑,总感觉整个事件不对劲——
就像是被人引导着向前迈进,每一步都在对方算计之中,丝毫没有自主的权力。
何氏废弃工厂的无证新闻、华天大厦顶端的虞美人、处在实验阶段的药剂……
下一秒,沈瀛的眼皮陡然一抬,瞳孔中呈现出一片清明,“快给宋域拨一个电话。”
杨欣然一怔,拨动铜扣的手悬空顿住,“怎么了吗?”
“我怀疑何氏废弃工厂地下极有可能建有一个实验室。”沈瀛声音清冷,一字一顿地飞出喉咙。
听到这里,杨欣然虽然不明白沈瀛是如何躺在床上得到的结论,或许是此人开了天眼,又或许是他能掐会算,但她全然不敢打马虎眼。
再次捞出手机,给险些被她拉黑的宋域拨去了电话。
稍等片刻,宋域这个大忙人总算是腾出手来接电话,“又怎么了?”
“沈顾问说何氏废弃工厂地下可能建着一个实验室。”杨欣然飞快地复述了一遍沈瀛的话。
“什么?”宋域露出与杨欣然如出一辙的错愕。
沈瀛抿抿唇,给杨欣然递去了一个眼色。
杨欣然立即会意,将手机凑近沈瀛耳边,只听他慢慢吞吞地说:“你在工厂附近仔细搜一圈,找找有没有暗道口。”
再度听闻沈瀛的声音,宋域下意识地抿抿唇,胸膛里的心脏跳动漏掉一拍。
垂眼沉吟片刻,缓了缓说:“你怎么……没事,我马上过去。”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杨欣然收起手机,暗自在一旁琢磨。
然而,以她趋于平均数值的智商,很难实现“1、2、4、5、7”的思维跳跃。
沈瀛瞟见杨欣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满脸写着“这是啥鬼意思”,就差塞个指甲盖在嘴里咬,心下顿时明了——
她估计还在思考他刚才做出的判断。
他随即开口,幽幽地说:“周君扬的旧实验室因改造问题而不得不使他转移阵地,但他依旧在做这桩黑色买卖,就说明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已经存在了新的实验室。新城区发展迅速,这年头炸山修路工程繁琐,老城区就自然成为了不二之选。”
一听到这里,杨欣然立即从边上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沈瀛面前,“但老城区也不小是巴掌大小的地方,群山居多,适合藏匿的窝点不少,怎么就能判断出具体的方位?”
“因为沸沸扬扬的照片。”
李小海眨眨眼:“那个搅屎棍?”
“起初我判断是有人引导我们去挖张应成的死因,但结合至今为止的所有线索,无不是有人在背后引导。不过只是将我们从起点推向他设计好的终点——周君扬死亡,”沈瀛语速不快,能让杨欣然听得更加清楚,“所以,我如果要跳脱出身,就要返回一切的起点,重新挖掘出一条不在规定范围里的线索。”
杨欣然回味一阵,喃喃道:“推手,推手……何妍妍?!”
沈瀛没吭声,算是默认了她所说的话。
偏过头,看向窗外一望无际的苍穹。
有炽热的风卷入垂帘,叨扰了一室凉气。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挂掉电话的宋域回头,望向不远处正熊熊燃烧的大火。
何妍妍被焚烧的独栋别墅前。
滚滚浓烟冲天而去,火光照耀在所有人的面庞上。
全副武装的消防队扛着消防水带半跪在地上,高压水柱毫不手软地打在火焰上,拼命压制着凶猛的火兽,阻止其二度探头。
警戒线外,密密麻麻地堵了几排吃瓜群众,围成了一堵厚实紧密的高墙。
年轻的辅警们站在线旁维持秩序,挡住群众铺天盖地的热情。
“宋域,杵在这里搞行为艺术?”陈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走过,嘴里叼了一根没经过打火机烧灼的烟。
“你呢?抽个寂寞?”宋域瞥了一眼未见火星的烟,不吃一点亏地揶揄着。
陈廓弯了一下眼睛,笑道:“我最近开始养生,但嘴里嘛……你是知道的,干我们这行免不了来几口——你别跟我扯你不抽,我们那里的小实习生,刚开始来时对二手烟都犯难,现在完全戒不掉了。”
宋域嗤笑一声,没理会后面的内容,似嘲似讽地说:“见过鱼疗、电疗,就没听说过烟头养生,你倒是挺邪性的。”
“你这脸……”陈廓神情古怪地盯着宋域,几条无比清晰的血痕挂在那里,明显被指甲划出的伤。
宋域冷哼,“周君扬肯定是觊觎我纯天然的美貌,船上逮他时,招招都朝我脸上打。”
“……别吧,怪伤死人心的,他不过是手短而已。”
“嘁,你这话不也伤他的心吗?”
陈廓不答,一切隐在沉默中。
他抬头仰望数丈之上的滚滚黑烟,在三四条水龙的压制下才勉强有了歇火的势头。
眨了眨眼,瞳孔中倒映出橘红的光,心下不知道在盘算某事。
在两个人冗长的静默里,宋域率先打破了沉寂,“我带你走一趟老城区,或许那里埋了东西。”
“你指什么?”
“不知道,猜测而已。”宋域胡乱搪塞过去,漫不经心地抓了一把后脑勺的头发,“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陈廓跟着他的步伐,似笑非笑道:“去。”
宋域一边向外走,一边伸手招来维持秩序的许飞,语重心长地冲他叮嘱了几句。
嘀嘀。
一辆停在路口的黑车神经质地鸣了两声喇叭。
宋域循声而望,提脚向那车靠近,拉开副驾驶的门侧身矮身进入。
顿了顿,疑惑地问: “周君扬都死了,怎么没看见你回去复命?”
驾驶座上的陈廓打转方向盘,模糊地回答:“我肯定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何妍妍顶多算是个同谋,和你们特情部没太大关系,”宋域顿了一下,强调道,“她是我们市局要的人。”
陈廓没吱声,看似注意力都放在开车这件事情上。
宋域琢磨不出陈廓从特情部那边领到的任务内容,也懒得去管其中的弯弯绕绕,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窝进去眯了半晌。
前方一个禁行的红灯高挂于顶,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陈廓一脚踩下刹车。
他的手指无所事事地在方向盘上敲打几下,透过后视镜观察宋域的面容,挑出了一个较好的时机,“那个小教授醒了?”
“你怎么知道?”宋域缓慢拨开眼皮,意味深长地偏头瞪着陈廓。
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屁股向后挪了挪,恶寒道:“嘶,你们局真狗,居然监听我电话!”
“切,”陈廓冷哼一声,“没那个闲工夫。我不过是感觉你刚接了一通电话后整个人松懈了一圈,从中推测出来的。”
“你眼睛真黏我身上了,”宋域挪开了眼,揶揄地说,“如果躺在医院的是你这家伙,我电话卡都掰断。”
陈廓:“……”
神经病啊!
白瞎了几年的同窗情意。